外面的大雨还在一如既往的浇筑宫殿廊坊,遮天的乌云下皇宫也变得昏沉幽暗。以至于还没等入夜,刻漏房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点上了红烛,照亮大殿中央那尊明黄色的铜壶滴漏。
“嘿!这大雨天已经让万岁爷受罪了,你还来了脾气?”负责记录时辰的直殿监掌司自言自语着,又怒气冲冲拍了几次那四只盛满清水的铜壶。
真是奇怪了,最下面的水壶涨幅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正常。明明刚才还在浮剑只涨到申时的中间,自己就只是打了个盹,回来再看浮剑就已经稳稳当当的停在酉时刻度上。
这绝对不正常,老太监伺候这座滴漏已经有十年光阴了。对时间的把控比宫里所有人都精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老太监不得其解。
风雨还在屋外肆意狂啸,从琉璃瓦上慢慢渗透进来的积水沿着房梁缓缓滴落。一滴,两滴,最后越来越密集。晶莹的珠子接二连三掉落到最上面的月壶里,可惜只顾着看时辰的掌司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种异动。
忽然又有几粒水珠飘落在曳撒上,掌司这才恍恍惚惚的抬起头来。就在这一刹那,大殿上方的瓦片终于承受不住强劲的雨水冲击,猛然掀开了一个大窟窿。
犹如银柱的雨水轰然间彻底漫灌在了滴漏上,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掌司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得浑身透湿,连方圆乌纱都随着流水飘到角落里……
此时站杵在养心殿外的张居正也皱了皱眉,刻漏房传来的声响同样惊动了在外候旨的内阁首辅。
但此刻的张居正并不知情,他正在等候帝国皇帝的召唤。因为有一件事情,是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都做不了主的。
“阁佬,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午间的廷议上,在讨论江南水患的人群中,张四维的声音在张居正听来,无疑是最为洪亮的。
大水已经漫过上游的皇堤,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湖广和江西的水田是没办法保全的。
就这还不算严重,现在六部九卿同样担心的问题是下游地界。那里除了有南京皇宫以外,常州,杭州,松江,苏州四个地方历来是朝廷征税重地,绝对不能被洪水染指。
“不行!这绝对不行!”当工部尚书念完来自南直隶的公文以后,首先站起来反对的就是申时行,他正义言辞的说道:“把安庆当做泄洪地,分明就是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况且我们谁都不能保证大雨会不会停,如果继续下大暴雨,洪水蔓延到皖北,那么谁又能保证中都不会被洪水淹没?”
十年来,这是内阁第一次意见不合。张居正知道,反对的不仅仅是阁员,可能北京部堂一大半的官员都抵制这种行为,因为这个方法实在过于冒险。
国朝二百余年,中都从未遭遇如此浩劫。同样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凤阳宫殿之所以没有完工,原因就出在承载的地基上。
凤阳的地下泥土松软,半土半水的构造很容易因为一场洪水导致整个宫殿坍塌。官员们认为这是帝国的社稷象征,它是太祖皇帝标榜大明立国的根本工程,无论如何本届内阁都不能开这个头。
张居正焦虑的原因正在此处,现实情况必须在江西边界挡住洪水。不然来年帝国的财政就垮了,但是社稷也同样重要,在这个时候,首辅要做出一个明智的决断非常不容易。
“张先生,皇上叫您进去呢。”推开养心殿朱红色的大门,小太监手执银色拂尘来到张居正面前吩咐道。
此时此刻的朱翊钧被雨水吵得不能安心,卧房里两只吊在金黄色屋顶上,精致的硕大八角宫灯幽幽泛着红光,从灯座下延伸出来的四条红繐摇摆不定。
朱翊钧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它们,手里有关京军在通州运河赈灾的本章被斜耷拉在丝绸枕头上。
炕头又温暖了很多,皇帝知道这是身处侧房的太监们,往炕洞里面加了些银炭。不过已经心力憔悴的朱翊钧已经不太想关心这些了,他心里只想对着老天爷祈祷,盼望大雨早点过去。
“这么晚了先生还过来,有什么事吗?”纵然已经是一身的疲惫,但是在张居正踏入卧房的瞬间。刚刚还懒散的朱翊钧马上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正坐危襟在那副长长的炕床上。
满脸愁态的张居正晃晃悠悠来到朱翊钧面前,才看清今天的皇帝身上穿着赭黄色十二团十二章衮服,由两条金龙点缀的金丝乌纱翼善冠下面,依然是往日那副眉清目秀的青年脸蛋。
往日口若悬河的张居正,现在却尴尬的发现面对天子,他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生是有要事来报?”等了一段时间,朱翊钧才发现张居正右手紧攥着的那封奏章,又问到。
“哦……”张居正僵硬的抬起那封奏章呈给皇帝,如此失态的表现,就连朱翊钧都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不是先生往常的作风。
还没等打开来细看,张居正突然就双腿下跪,手扶着地板上的绒毯,低着头问道:“陛下,事已至此,老臣只想问一句。陛下是要社稷还是要百姓?”
说完,张居正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等回话。此时大学士的情绪,无疑和外面的风雨相似,皆是惊涛骇浪。人们总说苏常熟,天下足。现在张居正才算深刻理解了这句谚语,在大灾面前,苏常富足的代价往往都浸满了安庆,徽州地界百姓的鲜血。
“连朕的锦衣卫都被调去通州赈灾了,朕还能说什么呢?”朱翊钧一反常态,并没有直接回答张先生的问题。草草看了奏章,眼神也变得黯淡许多。
君臣之间就这样僵持着,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不过没过多久,这份难得的沉默就被太监们打断了。
内官监的掌司火急火燎闯进养心殿,就连侍奉万岁爷的小太监们都拦不住他。一把掀开门帘,根本不顾下跪的张居正,直以紧张口吻对朱翊钧说:“主子万岁爷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朱翊钧对张鲸这种无礼的举动颇有些不满,询问的语气也是有些生硬。
“这雨下得太大,刚刚冲垮了刻漏房的屋檐。负责报时的师兄弟被大水惊到,现在就只剩半条命了。”
“快带我去看看!”朱翊钧面露惊慌神色,皇宫的宫殿倒塌,在皇帝看来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将要动身的那一刻,张居正终于抬起头来又说:“陛下,老臣的话……”
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好似拿定主意那般,朱翊钧坚定回答:“于朕而言,若社稷无民,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居正听闻,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侧头目送两人离开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