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阻挠的声音,来自于马车内安坐之人。
烟雨蒙蒙,夜色渐浓,围着小满的人全都老老实实地停住了动作,他们既不收手,也不将刀刃往下刺,明晃晃的刀尖就这样悬在小满头顶,她茫然地抬起头,眨了眨眼。
气氛僵持了片刻,原本发号施令的男人坐在马背上,沉默地抿起嘴,没有出声。小满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片刻后,马车内又传出了第二句话:“都退回去。”
那些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最终全都收起兵刃,从小满的身边退开。他们安静地站回男人身后,被称作统领的男人则是一言不发,他倨傲地立于马上,始终沉默着,眉眼在雨中冰冷如利剑。
驱车人依然惬意地坐在那里。他抬起头,从斗笠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之前在镇口拦路的老人,被称呼为贾老。
贾老摘下斗笠,转头撩起身后的马车竹帘,对车厢里的人问道:“可要出来看看?”
一道温润的男声回应道:“这就来。”
雨落灯歇,天幽地暗。
少倾,竹帘再次被掀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兴许比小满年长几岁,又或许与死去的余念念年岁相当,她体态单薄,面色苍白,举手投足间犹有弱柳扶风的娇弱感,整个人像是被痼疾渗进了骨头里,眉眼间皆是病态。她手中拿着一把伞,下车时,贾老伸手扶了她一把,才使她平稳地站在地上,她撑开伞,抬步朝小满走来,步步生莲。相比之下,她身后的人就显得十分随性,那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人,一头墨发未束,瀑布般披在肩上,神色中含情带笑,漆黑的眼眸如同未染浮尘的玻璃珠,透彻明亮,如此看来,他就是此前在车里与小满对视的人,也是开口救下小满性命之人。少年手中提着一盏灯,一撩衣摆,便自行跳下马车,淋着雨跟在了女孩身后。
这两人都衣冠不整。女孩未曾束腰,外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少年则是既不束发、也不穿外衣,里衣外面披着一层单薄的白色披风,看着不像什么规规矩矩的人。
男人骑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人从马车里钻出来,脸色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两人越走越近,男人皱着眉,咬着牙憋出一句:“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见笑,”少年大大方方地抬起手,朝马背上的男人拱手示意,“本也没想让你看。”
男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转眼看向撑伞的女孩,唤道:“五小姐。”
“……昨夜奔波劳累,哥哥本已睡下了。我睡不着,叫哥哥陪我出来转转,哥哥才与我一同乘车出行。”女孩低声解释道,“不怨他。”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小满跟前。小满这会儿已然不大清醒了,约摸是蛇毒作祟,她浑身都像是起了火,脑中也被烧得一塌糊涂,四肢如有千斤重,耳中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所有动静传递到她的耳朵里,都嗡声作响,似乎听不清,又好似能听清。少年提着灯站在她身边,他将灯笼凑近些,低头打量她的样貌身形,碎发被雨丝浸染出湿意。
看了两眼,少年收回目光,转身问男人:“这是个普通小孩儿?”
男人对“普通”二字不予回应,只点点头,简短地回应道:“是个小孩儿。”
“余统领,你脾气好大。”少年“嘶”了一声,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孩子也要杀?”
“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只能杀之,死不足惜。”男人冷静地垂下眼,与少年对视。
少年又摇摇头,他轻笑一声,说道:“也可以不杀。”
“你……”男人皱起眉,似是想问话,刚开口说出一个字,就被少年给打断了。
“余念念呢?”少年问。
“在后面,用东西裹着。”男人回答道,“人死了,贾老知情,你也应当知情。”
“是,”少年点头承认,又说,“带过来,让我看看。”
从后面走来两个人,他们手中抬着一具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雨啪嗒啪嗒地下着,少年的披风被淋得有些湿了,灯笼中,烛火摇摇欲坠,抬着尸体的人走到少年眼前,他们一松手,扯开外面的层层布料,将余念念的尸体扔到地上。余念念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躺在了小满的身边。
她们再次挨在一起,小满侧着头,眼前就是余念念那张被啃得不成样子的脸,血与水混成一团,小满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哭不出声,也动不了。
撑伞的女孩发出一声惊呼,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少年又“嘶”了一声,他举起灯笼,垂目看着余念念的尸身,正欲开口说话,一阵夜风夹雨吹过,彻底扑熄了微弱的烛火。一片幽黑之中,他叹了口气,将灯笼收回身侧,抬头对男人问道:“这张脸……你咬的?”
“……”男人明显地咬了下牙,“蛇咬的。”
少年点了点头:“果然是蛇蝎心肠。”
“……”
好一手指桑骂槐。
男人绷了下嘴角,脸色有些难看,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少年抬起手,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少年说:“余统领,听令。”
男人不情不愿地翻身下马,在少年身前半跪下去:“属下听令。”
“将余念念的尸身妥善保管,带回素京交差。另一个孩子,既然还活着,就留她一命。”少年解开披风,他弯下腰,将洁白的披风盖在余念念的尸体上,遮住了那张满是疮痍的脸孔。女孩安静地撑伞站在他身边,他脱下披风,又直起身子,回头看向驱车的老人:“贾老,劳烦,把这个孩子带回车里。”
老人摆了下手,下一瞬,他的身影已出现在小满身边。老人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把小满扛到肩上,再一眨眼,他已经带着小满钻进了马车里。
少年对仍旧跪着的余统领点了点头,说道:“雨势将大,余统领早些回客栈歇息。”
随后少年转过身,径直朝马车走去,女孩撑伞跟在他身后,地上积起了水洼,一脚踩上去,溅出些许水花,沾在洁白的衣裳上,如同白纸泼墨。他们二人走至马车旁边,贾老伸手将女孩拉了上去,少年紧随其后,他放下熄灭的灯笼,起手拨开竹帘,弯腰钻进车厢里。长夜漫漫,少年人的身影再次隐入蒸腾的雾气里,贾老坐回车外,扬鞭驱马,马儿抬脚离开,铃铛清脆地响起来,车轮轧在长街的路面上,雨水淅淅沥沥,未有停歇。
余统领依然跪着,直到马车从转角处离开长街,他才站起身。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上马,身姿如青松。
“带上尸体,”他说,“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