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智通写道。
杨玉清泪如泉涌,那种悲凄之中,又透着力量和温暖的感受,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沉思中,智通不再说什么,只双手合十,杨玉清还礼,掩门离开。
回房间的路上,她很难把刚刚见到的人和之前的景秀联系起来。“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俗世中也有的是幸福安康,为何偏偏得闻佛法,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一刹那,这些天以来平静如水的心,生起嗔恨,当即觉知,遂“阿弥陀佛”。
此后,杨玉清每次傍晚,都到山下的小广场。她知道自己在贪著着再次遇见景秀,不,智通,但她无法勉强自己,于是,只好随它去。
智通依旧每天在那个时间喂鸽子。两人像初识一样,只微微顶礼。恐怕因为病魔缠身,她日渐枯萎,但脸上的光辉却是一日胜似一日。杨玉清静立一旁,看她和鸽子,半分也不敢惊扰。一天又一天,总是如期见到,这便是她在古刹晚钟之中,唯一的心愿,唯一的执着。
杨玉清被身边心无旁婺的修行人影响,忘记了自己的相貌,甚至身体。偶尔在洗澡的时候,发现身上变得干瘦而结实,曾经一直困扰她的右肩的隐痛无影无踪,曾有的一些小毛病,胃部时常的痉挛、心前区的刺痛感、还有时不时的偏头痛和晕眩,也都不见了。
上山下山走在小道上,感觉身轻体健、神清气爽。
她记得有一次去爬山,路遇一名僧人,背着布包,在陡峭的山道上健步如飞,她气喘吁吁,汗流夹背,眼冒金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体力,差别可以这么大。
以前吃饭,感觉只是吃着,没有太多正在吃的体验。现在吃饭,明明是粗茶淡饭,每一口,香甜得很。米粒嚼在口腔的柔软、微甜,山药的脆滑、在齿间的粘稠,土豆如咸蛋黄一样的沙面、下饭……
还有,以前走路从来不知道在走路,现在走路,脚掌与鞋底的磨擦、大脚趾在鞋尖的挤压、脚底踏实地面的小石子,这一切清清楚楚。
还有,还有听到的,看到的,这一切,就像身体的每一个感官忽然装上了放大镜,以前不知不觉的部分,现在变得微观、精细。
她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体,尽情享受着这些新鲜稀奇的体验。
终于有一天,她再次小广场,并没有看见智通。
她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抱着一丝侥幸。哪怕已经有心理预期,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仍然觉得是猝不及防,好像有缺憾,不完整,没有一个好好的告别。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告别。”似乎智通在对她说。
也许机缘未到,也许根器不够,上次与智通的交流,她思维上可以理解,但心性上还达不到。这次和智通的际遇,她没有办法燕过无痕地忘掉。甚至,忽然有了一种宿命的无力感,似乎,每个人都是一名演员,而剧本早已被编排好,被什么编排?如果按照佛法来讲,当然是累世的业力。而人,无力地在这种剧情中旋转,尽情上演着每个人的悲观离合、生老病死。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这一刻,对人类,对万物,杨玉清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
她把和智通交流的便条保存下来。这是执着,放不下就放不下吧。她轻叹一口气。
她依旧每天都去小广场。即使明明知道再也见不到那个人。这种日子,只到有一天,来了一个人,打破了所有清静。
很突然地,老方丈的禅房里,她见到了林小西。如同隔绝千年,林小西一向不疼不痒的,一看见她,泪雨滂沱,眼睛迅速鲜红,映衬着风尘仆仆的憔悴。她欲张口,嘴唇哆嗦着,泣不成声。
杨玉清无法面如明镜。她眼眶也通红,伸手扶住她。
“跟我回去。”林小西咬牙切齿、无比坚定地挣扎着说出这几个字。杨玉清费力高筑的超脱、冷淡,被瓦解得支离破碎。
她看向老方丈,满脸愧疚。
“若能一切随它去,便是世间自在人。”老方丈顶礼。“回吧,孩子,在哪里都是道场,在哪里都是修行。”
杨玉清向着老方丈跪拜,老方丈扶起她,示意她“去吧。”
林小西紧紧拉住杨玉清,生怕她不翼而飞。杨玉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看看林小西,想想将要重新踏入的红尘,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林小西像是连体婴儿一样,和杨玉清寸步不离。路上跟着,收拾行礼跟着,上厕所还跟着。
在路上,杨玉清讲述了和景秀的遭遇。连一向不悲不喜的林小西,也忍不住嗟叹良久。
“人生真的是一场修行。”林小西喃喃自语。
“不管如何,我们每个人,都在路上。”杨玉清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