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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杨玉清形容不出来自己的心情,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既归,无复时人。旧人在眼前,可自己已经不同往日。
快开学了,正因为如此,杨艳丽终于瞒不住林小西,对杨玉清的去向,说了实话。对于出家这件事,谁也不敢告诉林小西,一是她妈妈的病情,二是她的脾气,便是绑架,也会强行把杨玉清绑回来。
这不,她一听说,一秒都没犹豫,立刻上山,直接找老方丈要人。老方丈久经人事,知道杨玉清毕竟是尘缘未了,当下就打点她们下山了。
从寺庙回来,林小西坚决不许杨玉清回自己家,一定要一起住她那里。一刻不见杨玉清,立刻慌张地到处寻她,杨玉清看她从来都是波澜不兴的脸,泛着涟漪般的惊恐,心里愧疚,也暗自叹气:终究是放不下,尘缘未了。罢了,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注定是个俗人。
“妈妈,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相依为命的亲人,爸爸只是家人。我不能没有你。”王跳跳从夏令营一回来,林小西就把他接过来了。
晚上,林小西不让在家做饭,就出去吃,三个人一起去了常去的那家西餐厅,叫“旧时光”。
王跳跳再见妈妈,一直冷着脸,不说话,只和林小西亲近。点完菜,等餐时,沉默很久,涨红了脸,王跳跳突然冒出这么几句话。
儿子一下子戳中杨玉清的痛点,眼泪扑面而下,倾倒在面前的桌布上。王跳跳赌气和林小西坐在对面。杨玉清抓住儿子的手:“对不起,儿子,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会丢下你。”王跳跳的眼泪也吧嗒吧嗒滴在两个人的手上。
餐厅人不多,没有人注意这对抱头痛哭的母子。牙尖嘴利的林小西,也早已涕泪滂沱。
母子两个和解,王跳跳立即像小鹿一样蹦达到妈妈身边,紧紧依偎着她,生怕她再跑了。少不更事的愣头青,同样隐透着失而复得的惊恐。
杨玉清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王八蛋”,又泪眼朦胧。
饭后回家,三个人在阳台上小坐。林小西的房子,一定有的三个特点:楼层高、大阳台、有飘窗。而且,阳台只有绿植,没有烟火。不像普通的居家人家,阳台上晾衣架、洗衣机、防盗网什么的一应俱全。林小西尤其受不了阳台装防盗网,总是说一眼望去,小区家家户户密密麻麻的防盗网,那和坐牢的铁丝网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望出去,窗外的世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所以,林小西的阳台,把阳台的玻璃窗全部推开,浩渺的城市灯火,像海水一样在脚下扑腾,稀疏的几颗星星透着亿万年前的寒光,有下弦月,银光闪闪。一棵树,沐浴着月光,洒下婆娑的树影。
整个阳台铺着竹席,几个蒲团,还有软软的抱枕,一个小茶几上,有茶有书,平时,无论晨昏,只要在家里,除了上洗手间或者在书房工作,林小西所有时间,都是在阳台上。
坐下来,泡上茶。果真是高处不甚寒,三个人似乎有了身处宇宙尽头的虚空和孤绝感,似乎天地之大,此时已经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林小西点支烟,抽上,忽明忽灭的烟头,把无尽的夜色烫破了一个洞,这个诡异的洞口,像是通向另一个神秘莫测的时空。
“不用担心工作,我给你请了长假,一个月,你好好休整一下。”林小西说。林小西永远是现实层面,杨玉清最重要的依靠。
“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有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人到中年两手空空,没事业,没家庭,没方向,没意义。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富足,有最好的朋友,有儿子,有姐妹。”杨玉清一脸困惑。“就像是曾经一个完整的自己被打破了,我需要从这些碎片里,重新来过,重新整合出一个新的自己。这好难。”
“妈妈,我不能完全体会你的感受,可是我和小西阿姨会一直陪着你,一直帮你。”王跳跳像是大人一样,一脸沉稳。
“是的,你的成长,我们不能替代你,但我们可以提供安全的关系空间,让你看到自己,找到自己。”林小西欣慰地看着跳跳,这孩子从小到大,她都是视如己出。
“那现在,我来做一个自我分析,你们帮我?”杨玉清拿来纸和笔,拧亮茶几上的小桌灯。
“好的,没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从生物维度上,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中年女人,青春不再,长相普通,显然,不适合所有靠脸吃饭的路。”杨玉清先写下这些。
“你从小运动神经不发达,以前在学校做体操,经常分不清左右手,在大学,凡是文艺汇演,肯定没有你,因为你跳舞总是像只鸭子。”林小西补充。
“你的嗓子经常发炎,声音嘶哑,唱歌高调上不去,低调下不来。”王跳跳也发言。
杨玉清全部记下,所以,我既不是靠脸吃饭的类型,也不是靠身体条件吃饭的类型。杨玉清加上一句总结。
“接下来,从心理维度上,我思维能力强,因为喜爱阅读,文字表达能力也不错,晶体智力是优势。自省、觉察等心理能力很强。”杨玉清一条条记下来。
“那么,你的天赋在于向心理世界,也就是内部世界探索?”林小西若有所思。
“妈妈,所有人的工作,似乎可以这么区分,一种是向外部世界,也就是我们说的现实世界,一种是向内部世界,也就是我们的心理世界、精神世界。”王跳跳说。
“哇,跳跳,这个总结太绝了,就像把人分为男人、女人一样,精炼有效。”林小西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