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打完坐,因为不用晚餐,自由活动时间是最多的。
一直在山上的小道转悠,有点乏味了,杨玉清决定到山下走走。
路过广场,一群白的灰的鸽子上下翻飞,中间,一名着灰色僧袍的僧人,在撒食,那些鸽子围着他的周身起起落落,甚至停在他的头上、肩上、手上啄食,习以为常的安然,在杨玉清看来,甚至是相当嚣张,那种动物见人惯常的惊怕、胆怯荡然无存,让她很不适应这种失去人为万物之长的优越感。
那僧人,只寻得见背影,一如所有吃斋的僧人一样,清瘦如梅枝,半个侧脸,一眼可见的高高凸起的颧骨。
杨玉清驻足,挪不动步。万物一体,这个词汇漫过心间。本是同一个来处,原始部落时期尚可理解,为了生存,弱肉强食,也是自然法则。可是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从信仰上帝到把自身当上帝也不过短短一瞬间的事,人类的贪婪早已超出了生存的界限,彭胀的欲望已经大到足以成为宇宙的主宰。万物一体的本源,还能到哪里去找?曹植的诗说得多好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夕阳落在庙宇的屋顶,光辉洒在僧人和鸽子身上,吃饱的鸽子如同有母亲的屁护一样闲庭信步。
杨玉清习惯性的想拿手机,把这一幕永久地留存下来,摸摸口袋才想起来,手机早在进入短期出家班之前,存放私人物品、发放衣服的时候,已经上交了。
哪怕是背面,有人注目,也是有感应的。那名沉浸于喂食鸽子的僧人,终于拍拍空无一物的双手,准备离开。
在他转身的刹那,杨玉清惊呆了。
那名僧人不是别人,是景秀,风光无两的教育界新秀,前程远大的女校长。杨玉清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曾经的女同学,景秀。
僧人,应该说是比丘,神色丝毫未动,一如遇见的不过是普通的同修,略一顶礼,缓步离去。
难道她一点没有认出我来吗?不可能吧。杨玉清呆立在原地,看她离去,想上前,又觉不妥。毕竟,对于出家人,“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在寺庙清净庄严的层层宇殿之中,加上一段时间的打坐修心,不自觉地恭敬肃穆,不敢造次。
入夜,正要随着打邦声,早早睡去。一名比丘递上一张便条,也不多说什么,只静立一旁,“请移步禅房。”杨玉清猜想是景秀,便跟随这名比丘。
送杨玉清进一间禅房,这名比丘无声无息地退下。
这间禅房,一如杨玉清她们住的通铺房一样简单朴实,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套木头桌椅,一个打坐的蒲团,什么也没有,因为只有一张床,显得更加空荡荡的。
示意杨玉清在桌前坐下,比丘景秀拿了便条纸,用铅笔写:“知道你受了八关斋戒,需要止语,我们用纸笔。”
杨玉清此时此刻才敢真的确定,这名比丘确实是景秀。她只在纸上写了一长排问号。
“我身败名裂,然后又确诊了乳腺癌,是晚期。”景秀写道。短短十几个字,杨玉清拿着纸条,看了很久。信息量太大,她感觉消化不了。
杨玉清懵懂地,又在纸上写了一长排问号。
“我的很多研究论文都是抄袭的,学术造假被通报,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连编制都没保住,只能当一名合同工。那段时间,一直胸痛,去检查,乳腺癌晚期。离了婚,孩子给他,我什么也没要,辞了职,来这里了。”
杨主清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命运还能以组合拳的形式,把一个人打得不是趴在地上,是直接入土。
景秀看出来了她眼里的怜悯。
“我佛慈悲。智通。”她又写下一行字。
杨玉清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那手如鸡爪,骨节暴凸,青筋毕露。
“我佛慈悲,得以护持我,在生命的终点,能放下对功成名就的执著。财色名食睡,地狱五条根。贪一个好的名誉、声望,喜欢被人赞叹,喜欢活在众人的嫉羡吹捧当中,若受人毁辱如三百矛刺心。但凡是人,都有执着。我执是凡夫流转生死和一切恶行的根源,是一切烦恼和痛苦的根源。因为我执,我们耗费了自己的心智而不自知,虚度了宝贵的年华而不自知,蹲在“我执”这座监狱里,浑然忘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囚徒。”景秀写下了大段的话,手有点微抖,略微喘气。
“请师父明示。”杨玉清顶礼,在此时此景,向景秀表达着发自内心的敬仰。
“天地万物时刻都处于流转变化之中,方生方死,刹那生灭,从未停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无常?”杨玉清似懂非懂。
“一切所有相,皆是虚妄。”智通点点头,再次写下一句。
“空?”杨玉清好似参透了一些。
智通再次点头,微微喘息,调整呼吸。看来,病魔之下,她很虚弱。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只是,一时没有办法接受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杨玉清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