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城里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整个天都灰蒙蒙的,直让人提不起劲。
佟殊绾窝在露台的大躺椅上,慵懒的读着一篇关于面包与纱厂的经济学著作。桌上,乳白色的药片连同送服的清茶一并被她倒进了手旁的废纸篓内。一同遭殃的,还有昨夜早些时候大盛钱庄派人递来的丧贴。
如今天还未亮,光线尚有些昏暗。大灯投射下的空气里微微挂着些湿露,稍不注意还真容易着了凉气。佟殊绾用力掖了掖初春时才会用上的薄被,倦倦的打了个哈欠。彻夜的酒精让她有些眩晕,麻木的脑袋昏沉且滞塞;偏又好似困倦全无,令人迟迟不敢睡去。
庭院里,汽车的发动机轰轰作响,精壮干练的年轻司机蹑手蹑脚的拉开铁闸,生怕惊扰了破晓前的宁静。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顾洛生又要出门了。
佟殊绾轻叹了口气,唇齿间的烟酒味熏得她打了个喷嚏。这几日,小公馆里看似清闲无事,外头却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倒也难怪,三日后的亥时将会有一批见不得光的货物由水路运送至浔城,共十六箱。报关的书信上写的是Margaux酒庄送去法租界领事馆的顶级红葡萄酒,箱子上也皆贴明领事馆签发的通关票据与批文。然而,这一箱箱红酒的下头,实则竟是满当当的三八式重机枪,以及有钱也难弄到手的盘尼西宁。
这批货由法兰西上船,在海上辗转数月,只待风声平息后方才以红酒的名义大张旗鼓的混入浔城。故此事,理应是机密,知道的人不多。却又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以至于沿岸的漕帮、临省的军阀,乃至于自家管水路的老齐头都对这批枪药虎视眈眈,起了兴趣。倒也难怪,毕竟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手持枪炮方能敛财得势,在尸骨堆里站稳脚跟。
走私军用物资一事原皆由顾老爷子一人筹谋,从不假手于人;便是身侧至亲心腹,也难晓其中半点关窍。若非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近日就连下床都艰难——这等机要大事又哪里轮得到顾洛生与白初九二人接手主理?
只是若说此事密不透风,却有一人事无巨细、环环琐碎皆知道的——清二楚——像是哪几只箱子里全是掩人耳目的红酒,哪几只下头混有枪炮,又有哪几只的红酒瓶里塞满了拆了封的盘尼西林?如是种种,只怕就连尚未病糊涂的顾老爷子也不及她精明!细究其中缘由,只因留学于法兰西的年月里,这般见不得光的活计儿皆是经佟殊绾之手打点张罗,再借由莱茵河口岸运输之便利暗度陈仓。故而其中诸多细节门路,自是无人再比她更知晓的细致。只不过这次,面对浔城即将上演的混战,即便时常自诩心比七窍多一窍、最是个主意多的,如今亦难免有些失了法子。
关于三日后的困局,面对佟殊绾,顾洛生自是只字都未曾提过——虽是日日红着眼提不起精神,就连抽大烟的次数亦愈发频繁了起来——但每每撞上,皆只是故作轻松般打着哈哈,问她钱可还够用;更多的便唯剩下一两句平常不过的关切问候,再无其他。
“小姐,满生园那头约大半月前差人送来了租契,说是日子快到了,问这包房我们是续还是不续?”公馆内管事的四儿敲了敲门,除了租约,手上还端着碗滚热的茶汤,“这事本该是由少爷拿主意的,只是这段时日。。。。。。”说着,顿了顿,似难开口,故索性将话题岔开了去,“对了,少爷说小姐最怕吞服西药,定是又将药片扔了。故临走前特意命奴婢煲了些清甜可口的醒酒茶汤,说是入口甘凉,喝了之后人会舒服许多。”四儿将冒着白气儿的茶汤放在自家小姐跟前,见废纸篓里静静躺着两粒药片,故作嗔怪的说道,“小姐日日将药倒了去,岂不晓少爷只怪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不周全!既是委屈无处诉,改明儿我便索性同九爷说了去,这伺候人的活计我可做不来!”
佟殊绾装作未听见般将茶碗推至一旁,顾左右而言他的径直追问起租约的事情来,“什么租契?”回来许久,她竟不知这些年间顾洛生还添了闲来听曲儿的习惯,“拿来我瞧瞧。”
四儿双手递上租契,又将茶碗悄悄移回至小姐跟前,“少爷得闲无事时最爱去那满生园里头听戏了,差不多晚晚都去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包油纸裹住的蜜枣来,细细掰了些,仔细掺和进了茶汤里,“听说是个唱昆曲的坤班,在城中可有名气了!”
“坤班!”佟殊绾执信的手微颤了颤,继而轻哼了声,缓缓闭上眼,将脑袋沉沉靠在椅背上徐徐念道,“一群小丫头片子还想学唱戏?呵,在这世道与男人争饭碗,当真是难呐!”
“可不是!”四儿见小姐小声嘟囔了句,连忙应声附和道。继而又削了只皮黄肉细的莱阳梨,仔细放在茶盖上,缓缓推至小姐手侧,“奴婢觉得也是,女孩子家终日抛头露面的,哪像个体统!”言罢,一惊。忽想起面前的这位主子日日扮作男子于风月场中风流快活,竟比那些个坤班戏子更为于世俗礼教所不容;故只怨自己一时嘴快想漏了这层,霎时间又惊又怕便连话也再说不利落,“四儿不是那个意思!四儿的意思是她们皆是下九流的戏子,小姐不同,小姐可是。。。。。。”
“够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话说回来,唱昆曲的全女班的确稀奇的很,”佟殊绾呼了口气,缓缓睁开眼,“这租约送来已有些时日。。。。。。这样,你替我备车,我亲自去一趟,免得误了事儿。”
“好嘞。”四儿见小姐不怪罪,连忙起身,“奴婢这就去准备。”她舒了口气,大步朝门外走去;行至一半忽又想起了什么,忙返身说道,“小姐可得把这醒酒药喝了才是!算是行行好,切莫再难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知道了,知道了!”佟殊绾好似不悦般嘟了嘟嘴,又对着四儿扮了副鬼脸;继而故作顺从的将茶碗端至嘴旁,吹了吹浮在面上的热气;见其走远了,方才手腕轻扬,径直将盏中的茶汤倒进脚旁的纸篓里,“啰嗦!”她没好气的拿起桌上削好的莱阳梨,粗鲁的咬上一大口。鲜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淌的到处都是。
佟殊绾怔怔咧了咧嘴角,似忆起什么般,对着空气高声自语道,“看在你记得我喜欢吃梨的份上,原谅你了。”说罢,抬起袖子轻拭了拭脖颈处的梨汁,满面欢喜。
过去,也曾有个人记得她喜爱吃梨。
那时,一日不过三四个铜子的赏钱,那人却总是偷偷攒下来,给她买最上乘的莱阳梨食——昏暗的烛火下,不过小小的一只梨,晶莹剔透,削了皮切成见方的小块,含在口里不舍得咽下。那种滋味,便是如今细细忆起,仍令人不住咽起口水。
念至此,佟殊绾用力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继而将梨肉用刀剃下,大口咀嚼起酸涩的梨核来。
只因那个时常买梨予自己食的人曾借口道不喜嗜甜,又怨梨肉细腻没有嚼头。故而每次分梨,她都只于一旁啃食光秃秃的果核,笑着替自己擦去嘴角的汁水。
如今回想起来,分梨、分离。
缘是许多事请从一开始便已是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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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的八角街,还未开市却已三三两两支起了些摊位。
奔波了小半夜的脚夫们将脑袋埋在脱了线的车篷子后头,不过刚睡沉了些,一有动静仍是忙不迭的撑起头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错过任何一单子生意。
丧狗盘腿坐在剥落了漆的车杆子上,布满毒疮的上下唇死死叼着块生有霉斑的干烙饼。那饼原先应是只相对较为丰满的烤馍馍,只因揣在怀里的时间长了,被挤的扁平;外层浸了雨水和汗水,转而又被身子捂干了去,故还未靠近已闻到一股刺鼻的酸馊味,半点也不似件可以入口的吃食。只见他扯下一口饼子,用力嚼了起来;挂满血丝的眼睛牢牢盯住对街的木门,片刻也不敢转移视线。
一同拉车的孙跛子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见丧狗仍直勾勾守着街对面的满生园,不过小声嘟囔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又侧过身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未几竟还闷声打起了呼噜来,好不惬意。丧狗似未听见般也不睬他,不过耸了耸鼻子,眼里唯容得下那扇拴死着的木门,再无其他。
丧狗之所以叫丧狗,是因为他平日里不爱吭声,偏打起架来又好似条只晓咬住人不放口的疯狗,故大家闲时议论的多了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虽说这班车夫日日聚在一处家长里短,但丧狗的真名叫什么?打哪儿来?车行上下竟当真没一人说得清楚!大家只晓得,这一年多来丧狗打心眼儿里喜欢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叫花玉苓,名头上是对街满生园里吴老板吃过茶礼正经收入门内学唱曲儿的亲传弟子,实则不过是个贴身伺候赵老板的粗使丫鬟,称不上什么角儿。
然而在丧狗的心中,玉苓确是那满生园里头最好看的姑娘。他只记得,那是一个雪夜。不高不矮的小丫头扎着两条乱蓬蓬的羊角辫,快步奔走在积了雪的大街上;厚厚的棉衣下,一壶刚刚熬好的杏仁粥被她捂得紧紧地;经北风刮得通红的小脸上,两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子对称而立;她的步伐轻浅欢快,便是眼睛里也积满了这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笑意。
那一瞬,他似乎忆起前年鬼子打进村时遭人捉去糟蹋了的幺妹儿。原本爱笑的小丫头一夜之间疯傻了去,整日痴痴呆呆的,未足半月便自己投了井。
丧狗搓了搓干裂的眼角,抬首望去,街旁的摊位已摆了七七八八。雨后透着清冷的八角街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有大户人家的婆子挎着竹篓,三五成群,唠得皆是府上太太先生们的家长里短;也有挂着金丝眼镜的教书先生,腋下夹着只简易的公文包,急匆匆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一会儿便不见了踪迹;更有裹着窄身旗袍的包租婆们迈着小脚莲步,一摇一晃,操着浔城特有的软语,高声与菜贩子们为了一根青葱亦或是一把子茴香讨价还价。
丧狗忽然有些急了,搓了搓手站起身来。这才发觉,今日园子的大门上似多了件平日里未曾见过的东西。只见他倏地弹了出去,快步冲过马路,就连平日里宝贝的不得了的黄包车都顾不上了。此时此刻,即便半字不识,他的眼睛里亦仅容得下门边上用红纸黑墨描的那封告示。
“东主有喜,歇业一日。。。。。。”身后,小汽车的发动机轰隆作响;间隙中,一把尖利的女声喃喃埋怨念道,“哼,真不凑巧!”
丧狗闻声回过头去,只见嘟嘟作响的小轿车上下来了个黑发黑眼珠子偏又故作假洋鬼子模样打扮的姑娘。“这、这上面,写、写了什、什么?”丧狗局促的伸了伸脖子,布满黑灰的手用力指了指门旁的红纸。
“东主有喜,歇业一日呗。”佟殊绾昂着脑袋,仅用鼻孔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衣衫褴褛泛着穷苦味儿的“小乞儿”,“我不是才说了嘛!”眉眼里满是不屑,好一副惹人厌弃的轻狂样儿。
“歇、歇业是、是什么、么意思?”
“笨!就是今天不开门了呗!”佟殊绾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径直钻回了轿车里。她原想着趁生哥无暇,自己先来这全是女人的盘丝洞里探探道儿,也好仔细瞧瞧下人们口中那个能将顾爷迷的五迷三道的小贱蹄子究竟披了幅怎样的狐皮!谁知一大清早迎头吃了份闭门羹不说,竟还当街撞上个木头木脑的大愣子。故心中越想越恼,便连话也不愿多说,唯于车内抱着只毛茸茸的靠垫气得直哼哼。
丧狗眼中压根瞧不见身前车内鼻孔始终朝天的富家小姐。只见他低垂着脑袋,擦过车身,蔫耷耷的回到自己的黄包车旁。一想到今日怕是再见不着自己心尖儿上的姑娘,竟好似莫名遭人抽掉了魂魄般失尽气力,霎时只觉活着亦没有了滋味,不如撞墙死了去罢。故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颓然坐下,谁知屁股竟扑了个空、整个人直直陷进了洞里,起身都难。
“喏,那两个小鬼。”孙跛子闭着眼,熟门熟路般抬手一指。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两个不足半人高的小兔崽子正合力抬着只与他们身形差不多大小的车座子,吃力向码头处跑去。
“抓、抓、抓小偷啊!”丧狗猛地撑起身子,磕磕巴巴好不容易吐足了一句。众人却只是笑的前仰后合,半分也未见得出力。
“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磕巴子!难怪平日里安静得像只死鸡!”事不关己的车夫们皆只顾抚掌讥笑。就连平日里与丧狗关系略近些的孙跛子也只是睁眼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后又似没事人般死死睡去。
丧狗涨红着脸,顾不上与人理论;不过回头瞧了瞧自己失了座椅的黄包车,便径直拔腿追了出去。只因那车是他的命根子,是他过世了的傻媳妇她爹留下的生财工具,故平日里哪怕磕了碰了亦比自己身上掉块肉更叫他心疼。好在那两个小贼端着沉甸甸的椅座脚步不快,不一会儿便被揪住了后衣领子,不得动弹;二人没有法子,唯有丢下赃物仓皇脱身,不过一溜烟的功夫竟跑得不见了踪影。丧狗压根顾不上那俩小子,心中唯惦记着自己谋生的活计儿;故喜滋滋的拾起失而复得的车座子扛于肩上,大摇大摆的晃了回去。
殊不知与此同时,那辆本该停在原地、缺了后座的黄包车竟遭人黄雀在后、偷藏了起来——全因那两个小贼子不过是先锋兵,为的是调虎离山。
同行的车夫们只顾乐呵呵的围作一团看热闹,眼见墙后冒出的两个小混混将丧狗的车拖走了去亦不曾吭声。嬉笑之余,甚至还开盘落注,赌这丧狗追不追得上那两个小贼子?追上了又要不要的回车座?回来看见车子不见了敢不敢去码头赵四爷那儿讨个说法?便是找到了赵四爷又需以多少银两方能赎回车架子?总之,都是一副隔岸观虎斗的得意模样,冷漠之情直让人打心底里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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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那头,佟殊绾漠然的瞧着车窗外一出接连一出的闹剧,见风波平静了些,方才从手包中掏出一小把银元交予司机,继而俯耳交待了几句后便大喇喇跳下了车,一头钻进橱窗华贵的洋派百货公司里。
八角街临近码头,但凡船上卸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这里总会是最先有的。就好似法兰西的香舍里大街,充斥着物欲的气息,腥膻又甜腻,直教人流连沉迷。虽说八角街洋商柜百货林立,是浔城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但终归临近码头,品流复杂,是块逃不开三教九流的地方。故而每每有落了单的太太小姐们经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会叫人盯上,继而沦为整条街上“讨江湖”之人争相抢夺的肥羊。
这些江湖人士中,最先占得机会的一定是扮得副上层贵公子模样的拆白党们。他们本就生了副白净秀气的好底子,偏又擅长将自己粉饰的光鲜体面。言谈举止好似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儒雅又风趣。不过靠着一张闪着金光的臭皮囊,舌灿莲花,一来二去竟可真真骗得那些丢了魂的女人们家破人亡、凄惨收场。紧跟其后伺机而动的便是隐匿于街头巷尾的扒手们,道上俗称“爪子”。这类人行走于人群中并不扎眼,模样规矩不说,只怕是前脚打完照面后脚便直教人忆不起样子。虽做的都是些“一锤子买卖”的活计,但一日下来积少成多,确也是收入颇丰,不容小觑。最后一类则是与姑爷党手段颇为相似的老千党。多为数人一组,相互配合,又称“千门八将”——分为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共八职。这些人多结伴混迹于赌场、当铺,赚些看似门路干净的钱银;亦时而做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勾当,于街头拐带些尚未记事的孩童转手他人。
诸如此类下九流的门路,于外行人瞧去许是教人防不胜防。但对于自幼便混迹于市井江湖间的老人儿来说,却不过只是些登不上台面的小把戏而已。故面对西装笔挺却衬错了鞋袜的姑爷党时,佟殊绾不过莞尔一笑,只待双方聊得恰欢之际方才趁其不备摸走男人衣兜子里的钱袋占为己有——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既知来者已事先存了恶意,即便未能得手,又哪里有不十倍百倍奉还回去的道理?
“唉哟!”兴是一时得手忘了形——匆忙分别后才出了洋服铺子便遭人迎面猛地一撞——瞬时只觉腕间一松、肩头生疼;再低头瞧去,已是不见了包袋。佟殊绾对着人群呲了呲牙、仔细分辨起匿于其中的贼人来;骂咧咧嘀咕了句歹嘴后,急忙脱下细窄的高跟鞋,将缠裹于小腿处的裙摆用力撕扯开来、盘于腰上,“抓小偷啊!”她赤足狂奔于燥热的街砖上,脚掌磨得通红。眼见周遭路人默然瞧着自己、其神情仿似正观赏着一出闹剧,心内又气又恨,只觉这般途人一脸司空见惯的模样竟比那小贼更加可恶。
“二爷,帮吗?”田中兴眉头紧蹙,整个人立的笔挺,打冷眼瞧着街对面远远跑过的少女,心内一阵翻涌,只觉这等有失教养体面的泼皮破落户儿哪有半分衬得起帅府的门楣?故已由心底生出了主意,欲替已故的沈氏做主,除了这门亲事。
“看看再说。顾家的地盘上,哪用得着我们操心?”反观曹彦卿,虽是一副冰冷面孔淡淡不见情绪。但他的喉结微颤,眸子里透着光——这样有趣的姑娘,竟是从未遇见过——故心中又添几分好感,只恨自己不及少卿好命。
“幸得大帅早已替你诺了门大总统府上的好亲事,若非如此,此番与佟家结亲的苦差定免不得须落在您的身上!”田中兴正试图忽略疾步穿梭于电车间、径直于人前露出双白花花长腿的少女,“成何体统!”言罢,将脑袋偏至一旁,心内又羞又臊,再无眼瞧。
“又有什么区别?”曹彦卿笑出声来,“不过皆是盲婚哑嫁,我倒觉得少卿比我好运许多!”他心里惊叹:这样惊奇的女子,只怕世间再也挑不出第二个;虽不是生得怎样可人的相貌,但却因此别具一格,愈瞧愈生出了欢喜。
“若是夫人还在,听了你这话,只怕定是该昏死过去!”田中兴清了清嗓子,径直搬出了沈氏来,“夫人希望您与少帅迎娶的可是同表小姐一般贤德淑慎的大家闺秀。”
曹彦卿闻言面色一沉,极力抑制住心内怒火、故作不为意般徐徐吐道,“小格格身份尊贵,模样标志,偏又是个读书识字的。便是督军见了亦会疼惜的不得了,哪里又还有什么可挑的?”他的脑袋里满是沈氏临终前极尽污秽之词疾声咒骂戏子时的癫狂模样——好似一个人扮了一世的清高,临咽气前却丧尽了毕生道行。
田中兴不再出声,双眼微闭,唯独喉管里发出孱弱的吞咽声,以示不平。
他与沈氏相逢于乱世。
彼时洪县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地方官员私扣朝廷下拨的救灾钱粮,闭门享乐。原驻扎于省城的将领在回京述职的途中,经洪县遇劫。朝廷于月余后收到消息,即刻派兵镇压。田中兴作为随行的一名小卒,跟着大部队由富饶丰腴的平遥艰难行至洪县。只是沿途哪见得什么暴民?有的不过只是一具具干瘦的骸骨、暴尸荒野;以及一个个侥幸活下来的少年,麻木贪婪的啃食着亲人的尸身。
翌日,他便逃了——背负着逃兵的罪名,东躲西藏——直至遇见沈氏方才过上了段安稳日子。
田中兴无力睁开眼来,呆呆望向身旁的曹彦卿。小半张侧面与沈氏生得极似——不论是轮廓亦或是那一对招摇的桃花眼——不像少帅,半点也瞧不见故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