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未停靠,岸旁已挤满了争抢生意的脚夫。
如今战火遍野、世道艰难,唯有孝敬洋人的生意最为好做。于是每逢有大洋那头来的船只靠岸,但凡能沾上些干系的行当无不想尽办法一拥而上,试图趁乱分得半碗粥水贴补家用。只是这码头看似来去自由、无主无源,实则却是顾家手头上最为赚钱的一盘生意。
需知晓,卖货的一个月按摊位好坏上缴三吊至六吊半铜钱不等,码头做工的则须每半月进贡三块半的大洋以作孝敬;货船停靠按所运货品种类数量计费,除去一百五十两现银的过路费,每吨货物还须抽取一成的油水添作上下打点之用;若是租用顾家的船只航线进行运输,则是一趟四百两白银不议价、其余杂费另计,此外还需将其中三成的货品拱手上交于商会以示诚意,方可得保路路通顺、畅行无阻。
故而八里铺码头除却是浔城最主要的通商口岸外,亦是顾家生财有道的聚宝盆。
此时恰逾午时,正是一日里最为闷热的时候。锈迹斑斑的船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沉沉落至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女孩挤在最前头,一身火红色的骑马装在人群中格外耀眼——乱蓬蓬的卷发一股脑的塞进半干半湿的羊毛毡帽里,潇洒又神气,丝毫瞧不出半分连日颠簸下的疲态与倦意。只见其双手插兜,一蹦一跳的穿梭于岸旁拥挤的人群之中,左顾右盼,好似在搜寻着什么。身后极远处,高大的少年费力拖着七八只沉甸甸的皮箱,跌跌撞撞、步履蹒跚,虽是强打起精神,却仍掩不住饥肠辘辘下的窘迫与绵软。
“你快些!快些!”女孩拨开周身的人群,反身望去,却见少年刚刚迈至船梯;故而双手叉着腰,高声朝其埋怨道,“不过让你拿几只箱子,竟这样笨手笨脚的。哎呀呀,你看!这箱角都让你给磨坏了!”不过于栏杆处剐蹭一二,沾上了几道锈痕。女孩远远瞧见却已然高声呵斥,半点不留情面。一副市井间方才可见的泼皮模样,直引得周遭绅士淑女们纷纷侧目。
“这。。。。。。”少年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满脸涨红的来到女孩面前;见其不快,下意识挠了挠脑袋后,一脸憨直般轻声取悦道,“这样,我家的车应该就停在外头,你随我回去,我赔你十只上乘的小牛皮箱子如何?”
女孩闻言,仰头思索了片刻,轻哼了声后又伸出细长的尾指于少年眼前略带嚣张的晃了一晃,“一言为定!只是一般的箱子我可瞧不上,你需领我去租界里的百货公司买去!”
“好!你若肯随我回去,莫说是百货公司了,便是坐船去大不列颠买又如何?”少年笑起来时眉眼堆成一条缝,温暖的宛若初夏里的骄阳。只是这样一句百般讨好的软话,进到女孩的耳朵里,竟好似成了开罪人的说辞。
“谁说要随你回去了!我只要我的箱子!”话音未落,女孩已倏地变了张脸。只见其猛然夺过少年手中的皮箱,又好似顺手推了他一把。总之是一副蛮不讲理、鼻孔朝天的傲慢模样,直叫人生厌!
少年自是未及反应。被女孩这样一把生抢,一个踉跄仰坐在地上,身上的箱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好些只不扎实的藤箱经这样一摔,已是开裂成了两瓣。里头的东西稀稀拉拉四散开来,好一片狼藉。
此刻的少年,本已是跌得尾骨生疼,眼泪直冒;又因周遭人群密集,一双双未得避及的鞋跟子纷纷落在其身上;偏是如此,少年还只知记挂着女孩的衣箱子,弓起身子将手旁尚且完好的两只护在身下;虽是禁不住“哎呦喂”疼得直叫唤,却仍是片刻未曾松手,唯恐再涂添对方不悦。
“我的衣服!”女孩不瞧人的眼里哪里容得进如此卑微的少年?只见她用力推开人群,大步冲向了只仅仅摔裂了锁头的皮箱,小心翼翼的捧起垂在箱外的衣角,仔细掸起了上头的尘土来,“你可知这款式,我跑遍香舍里大街才找到这么一件,足足花了我三百法郎!你你你,给我起开!”女孩用力剜了少年一眼,大力将其推至一侧。言语间半分未曾关心过少年的伤势,有的只是诸多失了良心的苛责与胡搅蛮缠。“都被你压坏了!”女孩用力抽出少年拼死护在身下的两只大箱子,用袖口擦了擦外头的泥尘,“我新做的鞋子!我不管,你赔我!赔我!”明明那箱中的衣物丝毫无损,女孩却似发了癫般拽着少年的衣领当众撒起了泼来。
途人见状,这才停下脚步围作一团看起了热闹。洋商们不识中文、不明就里,故只知捂嘴嬉笑权当看一出滑稽的闹剧;衣着光鲜的中国人瞧见,唯觉女孩的举止粗俗不堪,有辱斯文体面,故而掩面疾步走开,生怕沾着了干系;而那些好不容易混进码头讨生活的寻常百姓,平日里难得瞧见这样的大戏,无不挤上前来拍手称好,虽是不晓前因后果,但也皆跟着那洋鬼子后头笑的前仰后合,讨一份热闹。
“谁欺负我家妹子了?”人群之后,顾洛生慵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将肩上厚实的皮袄抖落。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就连呼吸声都滞缓了许多;原本喜滋滋瞧着闹剧的途人不约而同般纷纷侧身让出了条道来,前一秒尚是人声鼎沸的码头仿佛于一瞬凝结至冰点。
浔城人皆听闻过顾洛生的威名。即便平头百姓终日里难得见上其一面,但也晓顾家当家的是个杀人好似斩鸡般平常的狠角色。就好比早些时候吴大帅的小舅子在新都会里醉酒闹事,得罪了“歌舞皇后”叶莺莺;翌日便浮尸江面,全身上下满是见骨深的刀口子。
“生哥!”女孩闻声并不惧怕,反倒一跃而起,纵身跳进顾洛生的怀中,满面欣喜。只见她好似只没规没矩的猴子——双手死死环住顾洛生的脖子,双脚盘在其腰身处;眼中虽已是几度泪花闪烁,却始终咧嘴浅笑,露出一口洁白的小齿。女孩细细盯着顾洛生的胡茬,眨巴了几下眼睛,继而将脑袋用力埋进对方的锁骨处,细声啜泣了起来。如此伤风败俗的亲昵之态并非浔城这座尚未完全开化的小城所能容忍,故而周遭众人已是瞧得面红耳赤却仍是大气都不敢喘息半分。
“我便说你会来接我的!若是连你都不来,怕是再没人记得我了。”女孩的声音软软的,温吞吞地从布满烟土味的衣襟里飘出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好似只是一种手段高明的撒娇。
顾洛生听了这话,已然心底一酸;张口想答些什么,竟还又一时语塞;故而便连最后的顾忌也丢了,唯有使出不见了半辈子的柔情,将女孩揉碎在怀里,小心回应着对方的依赖与眷恋。他于心中想着:回来确也是好的!毕竟在这浔城里,自己尚有足够的能力去护她一世周全。若是将她彻底推的远了,自以为是份保护,实则却连她眼角的泪水也再够不着了。
“好没良心的说话!你便只管要你的生哥哥,别再搭理我这个挂名舅舅好了!”白初九不知何时从顾洛生的身后冒了出来,轻摇着柄绣有辛弃疾诗句的绸扇子,尾指微翘。嘴上虽是字句皆嗔怪着,脸上却溢满了宠溺。若说这世上谁最将女孩放在心尖儿上,便是白初九认了第二,顾洛生也未必是那第一。
“阿九阿九,”女孩闻声抬首,倏地从顾洛生的身上窜了下来;端详片刻后一把搂过白初九的胳膊,用力蹭了一蹭,“为何这些年没见,你竟还是这番模样?”虽为晚辈,说起话来却没大没小的;便是那一声声“阿九”唤的,竟还不如顾洛生面对白初九时来得尊敬。
“我不是这副模样又能是哪副模样?难不成还能临摹出张画皮变了个人不是?”说罢,似有若无的轻瞥了眼面目浮肿的顾洛生,继而收起折扇,细眯起双杏眼,仔细打量起地上的少年来。
“生哥就变了。。。。。。”女孩闻言小声嘟囔道,一闪而过的泪花真挚自然——当真好一副楚楚可人的乖巧模样,瞧着直令人生怜。只见她牵起顾洛生的右手,轻贴于面颊处,缓缓念叨,“这双手原来很厚很暖的,不似如今这般粗糙。。。。。。还有这股除不尽的烟土味。。。。。。”女孩自是个心多的,见提及“烟土”二字时顾洛生似微微一颤,即刻顾左右而言他,红着眼接道,“生哥哥原来最爱整洁了,哪里会如此,来接绾绾竟连胡须都忘了打理干净。”说罢抬手摸了摸顾洛生颚角的胡茬,模样与神情好似位久别重逢的恋人。
女孩名曰佟殊绾,是浔城人眼中佟府里尊贵的不得了的小格格。其阿玛是前清额驸、湖广总督佟元筹,额娘则是醇贤亲王最疼爱的小女儿爱新觉罗氏祁芫。佟殊绾原名佟佳殊绾,是老佛爷在世时亲封的最后一位和硕格格。按照辈分细算,竟还能称得上宣统帝一声“表兄”。虽是大清亡了,旧日里的皇亲贵胄皆更了姓名隐居于闹市之中。但佟家借着顾家于商场上的声势非但未曾收敛,行事作风反倒比前朝之时更加张扬肆意了起来。
“哟,哪里来的痴情郎?”白初九也是个心思细致的,知小七儿言语间戳及了顾洛生的忌讳,连忙接起了茬儿来试图将话头子引开。只见其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少年,满目凌厉;嘴角虽是含着笑,模样却更像是只欲吃人的邪祟。
顾洛生闻言,这才真真注意到地上涨红着脸的少年。
似是疑惑中透着怒火,恐惧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少年用力揉搓着红肿的手背,脑海里满是女孩与其他男人亲昵时的娇俏模样。对此,顾洛生咧嘴一笑,暗黄色的牙齿上布满久经年月的烟渍。少年未经遮掩的心思他又怎会瞧不出来?只可惜对着那些心似蜂窝煤的老鬼们久了,再见这般毫无沟壑、质朴如初的少年,心中只觉可笑可叹,半点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生哥。”佟殊绾不慌不忙的扭过头去剜了白初九一眼,继而扯了扯顾洛生的衣角,侧首贴耳,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的简述了遍。不过是件原不占理的小事,经其巧口编纂,同样的内容却硬是被捯饬出了些南辕北辙的滋味。但你若说其话里可有半分掺了假的破绽?竟也是寻不出的!这便是能言善道的好本事,句句属实却又好似压根并非那同一档子事儿;可若说是兴风作浪搬弄是非,却也是逐字逐句里翻不出半点虚假的说辞。
“当真?”顾洛生闻言,轻扫了眼地上的少年。不过微蹙了蹙眉头,即刻便从人群各处间冒出了好几个身着同式黑衣的男人,将少年团团围住。对于绾绾,他从不存疑,故而明知是番无理的说话,亦是无条件深信的。
见到这样一番大阵仗,佟殊绾撇嘴冷笑了声。不过因为几只上了年月的衣箱子,她便心生不悦,妄图借顾家的刀为自己平添一份乐趣。需知她与少年相识不过数月,初时瞧准了对方的富贵,后来便不过视之为呼之即来的小兵;如今少年的用处尽了,便再没了情分;只盼早日将其推得远远地,莫在跟前叨扰败坏了难得的好心情。
白初九将众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唯独用余光偷存着小七儿嘴角那一抹得意的浅笑,独自于心内叹息不已。天生一张娇滴滴的可怜儿皮囊,偏又生了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心肠。便是自己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小娃娃,哪里又会看不穿其无辜模样下真正包藏着的祸心?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小七儿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一堆脏兮兮的孩子从封闭的船舱里挨个走出来,身上夹杂着汗味、粪便味,还有死人身上那股温吞吞的尸臭气:有的娃娃病恹恹的惨白着脸,便是多迈一步都好似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有的早已被腐臭发胀的尸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傻傻呆呆不见了生气;更多的只知垂头啜泣,虽是早已认了命,却还是忍不住为前程悲悯,哭坏了一双好眼睛。乌压压的人堆里,唯独小七儿平静镇定,眨巴着双不算清澈的眸子,微笑的迎视着每一个人。故而虽不是生得怎样出众的样貌,却足以令其在人群中一眼被分辨出来。
彼时的顾家刚刚在浔城里站稳脚跟,老爷子尚有些精力。为了长远的局势考量,白初九在顾老爷子的授意下做起了贩卖幼女的生意。
白初九还记得,那日,原本送去邻县米商高家冲喜的姑娘临行前咬断了舌头,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不知从哪再去找个模样标致八字相合的女孩充数。便是这时,一个乍眼望去貌不惊人的小丫头笑盈盈的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高老爷子家底丰厚又已上了年岁,想来大夫人的年纪应与老爷子相当。我若去做了侍妾,便是几位姨太太再怎样难相处,终归都是平辈。我只需讨好了大夫人,明里多吃些苦头又有什么干系?都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东西,熬过了头几年后面便是大把的好日子!可我若是进了烟花地,这一世便是再难翻身了!这样想来,嫁给一个老头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我的人生,还能有些盼头。”
猛兽生有利爪,银蛇牙存毒液。这世间没有菩萨作乱的道理,自然也生不出放下屠刀的佳话。这便是三岁看八十,生而为人后便从此定了性。
“你放开她!”少年的怒吼将白初九从回忆里拉扯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本宛若惊弓鸟兽却又心怀妒恨的少年此刻正匍匐着身子挣扎向前,好似团冬季炭盆里嘶嘶炸裂欲冲出罩笼的火星子,妄图灼伤周遭的一切,实则却只是只笼中困兽,半点动弹不得。
佟殊绾软塌塌的倚在顾洛生的怀中,嬉笑的瞧着浑身淤青的少年,唇角满是凉薄。仿佛少年一厢情愿的种种,皆不过是出自作多情的笑话。
“这里是浔城,是有王法的!”少年用力啐了口唾沫星子,直直的溅在顾洛生的鞋面上,“你若再碰她一下,我、我定饶不了你!”
多么可笑的威胁!仿若七八岁的孩童正闹着出不痛不痒的儿戏。
顾洛生瞥了眼鞋面子,哼了声;继而掏出衣兜里的打火机,悠哉的烤了烤手中的雪茄;闭目吸食了会儿后,方才弯下腰去,将口中的烟气缓缓吐在了少年的脸上。“好一块榆木疙瘩。”话落,冒着火星子的烟头扎进了少年的皮肉里,疼得其直叫唤。
少年猝不及防的惨叫声好似暴风雨前夕的惊雷,将周遭惴惴不安的空气硬生生扯出了道血淋淋的口子。原本瞧热闹的途人惊散开去,唯留下几个初来乍到的洋商人依旧不明事理般指点议论。
他不过是于异国的街头真心喜欢上了一个无依无助的卖艺姑娘,想要将毕生最好的东西倾数逢上,博其心悦。殊不知自己的那一份痴情与固执如今却成为把淬了毒的利刃,反伤其身。
“顾爷息怒,顾爷息怒!”人后,年逾古稀的老人颤巍巍的走到顾洛生跟前,俯身磕起了头来。白花花的银发下隐约露出一块块布满红褐色斑痣的头皮,晃得佟殊绾直眼疼。只见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眼中的阴诡与得意失了一半,便连嘴角也渐垂了下去,仿佛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紧张的捻起了自己的衣角。
人心皆是肉做。虽是平日里最爱肆意胡闹,也不过是想借着任性蛮横多讨几分在意之人无条件的宠溺罢了。若说当真是生有多恶毒的心肠,只怕也未见得。
“大盛钱庄的管事,”白初九不过只瞧了一眼,便已忆起了来者的身份。继而往前迈了一步,低声提点道,“年前曾随盛家老爷一齐拜访过老爷子。”说罢,又后退了几步,似乎刻意与众人皆保持些距离。
“什么来头?”佟殊绾见白初九于顾洛生耳旁轻声嘀咕了几句并未听真切,心中念着对方可千万别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才好;故而又拉了拉顾洛生的衣袖,小声问询道。只因她与少年相识甚短,平日里呼来喝去惯了竟连其姓名也记不得了;不过是在船上时偷看过少年藏在枕头下的几封家书,猜测着对方应是个家底颇丰的大户。如今见二人这副模样,瞬间于心中小心掂量了起来:生怕对方原有些来头,又担心因为自己的一时玩心,扰了顾家在浔城中的局势。
“钱庄的管事,不打紧。”顾洛生轻拍了拍佟殊绾的肩头,不过这厢话落已是转了副假惺惺的好面色,“哟,原来是盛家少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看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还动起了这家伙。”都是些生意场面上的客套说话。毕竟盛家虽不如前,但总归还是有些旧日同袍的交情。
偏是这些自谦身份相互吹捧的奉承话,竟被无眼力劲儿的少年当了真。自以为对方忌惮自家财势几分,不过是个巴结盛家钱庄过活的小角色。旋即强忍住疼痛,傲然起身,眼底子里满是轻蔑与狂傲,嘴里竟还隐约哼出了声来。
老管家依旧垂首跪在地上,愈发瑟瑟颤抖。见自家小主人伸手便要硬拉顾爷身侧的姑娘,连忙跪走了几步,横在二人中间,惶恐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再触了顾爷的眉头,“我家少爷自幼读藩书,哪里知道浔城地面上的规矩?还望顾爷与这位小姐看在我家老爷的情面上多担待些。”说罢又回过头去使了个眼色,将少年用力揽在了身后。谁知盛家少爷竟是个只知读书不识察言观色的愣头青子,非但辜负了管事的一片衷心,竟还益发狂妄般高声厉色道,“老潘叔你起来!这样的人哪里是配你我跪的!”
“住口!”老管家面色骤白,硬拽住少年的衣襟,将其按在了地上。那少年挣扎了两下,似不忿气,直至撞上了冰冷冷的枪口,方才安静下来。
“我倒要听听我顾洛生究竟是哪样的人!”顾洛生垂眼冷哼了声,继而缓缓抬首看向少年。通红的双眸里压抑着沸腾的怒火,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血池,看似未起波澜,实则吞骨食人不过皆是一刹那间的小事。
“我。。。。。。”少年正对上那双眼睛,瞬时惊得手脚冰凉,身子不自觉的哆嗦,“浔、浔城是、是有王法的!巡、巡捕房的人就、就在附近!你、你可别乱来!”少年磕磕巴巴的搬出巡捕房的名号,妄图震慑眼前暴怒的男人。殊不知在这偌大的浔城里,唯有他顾洛生的说话的才是顶天的王法。
“顾爷息怒,息怒啊!”老管家死死抱住顾洛生的小腿,却被其恶狠狠地踢开。本就年事已高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哪里又经得住这样用力的一脚?只见老潘叔吐了口黑血,还未来得及多说半字,当即昏死在了地上。
“生哥!”佟殊绾死死的瞧着地上那一滩黑血,一阵恍惚。事已至此,平日里她便是如何胡闹荒诞的性子,也断不能再仍由自己的一时玩心赔上了两条好生生的无辜性命。只见她重重呼了口气,向前迈了一大步;用手握住顾洛生的枪管,故作娇滴滴的说道,“生哥这样可吓坏绾绾了。”她确非救苦救难好理他人生死的菩萨心肠,但也并非是个天生就爱兴风作浪的坏心胚子。她本只是一时兴起想着借他人之手拿少年取乐一番,殊不知少年幼稚鲁莽,事态逐渐失了控。见顾洛生眼中的怒气略滞了几分,连忙回首,压低了声线厉色对少年说道,“还不快滚!”
“不行!我不可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你和我走,和我回家!这人他是个疯子!你跟着他会没命的!老、老潘叔,老潘叔就是被他打死的!”真真是个可笑又可叹的呆子。少年的傻话让自认铁石心肠的佟殊绾一时间无所适从,却也让失了神智的顾洛生瞬间清醒了过来。
“你走罢。”见顾洛生持枪的手垂了下去,佟殊绾舒了口气转身望向少年,语气平和到不沾半分喜怒,“区区盛家这般的小门小户,妄图高攀?呵、你可别再痴心妄想了。”
少年闻言,呆愣了几秒,眼内的神采彻底暗淡了下去,“我。。。。。。对了,我叫盛停云,你可别忘了。如果有什么事,你,还是可以来钱庄找我的。”
少年吃力的背起尚有些气息的老管家,于临别前,最后望了一眼偷藏于心底的姑娘——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云气渐拢,码头上骤起了一阵狂风。少年踉跄的脚步重重的踩在发热的泥沙上,满是心事。
“只盼你这一世都不会再遇见我,”待人走远后,佟殊绾方才收回视线,将脑袋埋进顾洛生的怀中,喃喃自语道,“相思无益,唯有不复相见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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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吵嚷的八里铺码头。
佟殊绾蜷缩在顾洛生弥漫着雪茄与烟土气的臂弯里,双目失神,“你说,这世间当真存有白首一心之人携手终老?”人心肉做,便是成日里没心没肺的嬉笑惯了,自认铁石心肠,也终会有疑惑的一日。她想起盛停云的痴话,心中忽的不是了滋味。
顾洛生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佟殊绾的脑袋,“有与没有,都不是你我二人间可以奢求的事情。”这话说的明白敞亮,却也字字苦涩。
佟殊绾闻言,心中已有了答案,面上却依旧扮出副不解的模样,天真追问道,“若那大红盖头下的人是我,你可会一心待之?”不知为何,面对容貌尽改的顾洛生,心内非但未生半分疏离,反倒愈发贪恋起其臂弯间的温度来。只见她不顾车内旁人的目光,径直将那乱糟糟的小脑袋搭在了顾洛生的大髀上,手指绕着圈圈,细细打理起对方皮袄上的纹路来。
顾洛生闻言愣了愣,烧尽的烟灰落在中式长褂的绸面上烫出了一个小孔竟都浑然不察。沉寂良久,方才顾左右而言他般缓缓开了口,“你可知你爹爹此次为何急匆匆的召你回来?”粗糙干涩的手背,缓缓划过绾绾的脸颊,不动声色的抹掉其眼角新生的泪珠子。
佟殊绾闻言,苦笑了声,这样的回答是她始料未及的。只见她摸了摸小洞边缘黑焦色的凸起,倏地直起身子,任性的夺过顾洛生手中燃了一半的雪茄,娴熟的吸了口烟气,继而有气无力般缓缓吞吐道,“莫不是缺烟钱了,便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将我塞给你。只为不辜负我这格格的好名声,也好在我灯枯油尽之前为他谋得两三日富贵荣华的安生日子。”话虽说的轻巧,一字一句间却皆是无可奈何。格格的名号外人瞧去自是响亮,背后的身不由己又哪里是世人可以知晓的?
“少抽些,”顾洛生接过佟殊绾递回来的烟蒂,仅用拇指与食指硬生生按灭了灼手的火星子;继而扭头看向窗外,强忍住愠怒与酸楚,沉沉说道,“你可知新上任的督军不日便要进城了?”只因传闻中的老督军是个荒淫无道的蛮主,故而后半句说话死死的僵在喉头里,半天也吐不出来。
“呵!这次那老家伙的帐算的可不怎么精明,”佟殊绾盯着顾洛生的后脑勺,已猜出了个大概;故而面上愈发扮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死咬着牙狠狠说道,“不过将我送给那些肚满肠肥、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倒真真像极了我亲生爹爹的做事为人!”话音未落,又是几度哽咽,好不容易挤完这最后的几个字,眼泪已似那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的湿了一片。
白初九坐在前座,原是一心扮作闭目歇息的样子,好不因近日种种失了仪态。直至听到这一句,再也忍不住了,头一夜好不容易咽进肚子里的情绪一股脑的又涌了上来,冲得一双瞳子血红,仿佛下一秒便欲冲入佟府将自己那没心肝的姐夫大卸八块。这些年小七儿在佟府里受的日子,外人自是只瞧得见锦衣上绣着的无限风光,哪里又会知晓皮肉之下那一道道要人性命的淋漓血痕?若非顾家父子明里作保,自己又暗地里想尽法子护着,只怕小七儿早已成那一捧黄土长埋于大福晋身侧了。
顾家的轿车缓缓驶过描有金漆佟府匾额,顺着正街绕了个大圈后悄然停在布满灰尘的窄巷外——这是大福晋过世后佟老爷定下的规矩,佟家族人,若非男丁,不可由正门进出。然而最为可笑的是,佟老爷子一生收入府中的莺燕无数,却是始终唯有和硕格格这一支血脉。
偏门后,菁儿听到动静,忙不迭的将脑袋从墙后的小洞中探了出来,“格格,少爷,舅老爷!”见是自家小姐回来了,立马欣喜的拉开门闩,快步迎了出去,“格格回来了,格格回来了!菁儿许久未见格格,都快认不出来了呢。”乌黑干瘦的身子外罩着件与年纪不符的粗布素衣,这样的行头哪有半分似浔城大户人家中的丫鬟。
顾洛生与白初九一前一后拎着箱子,熟门熟路的迈入佟府。反倒是一旁立着的佟殊绾,陌生的打量府内的景象,竟似个彻头彻尾的外姓人。
“好生阔气,也不知废了你家多少银两!”佟殊绾啧了啧舌,白眼已是翻上了天际。要知道,佟家素来不过只是对外的名堂好听,便是在清时也不曾如何的富贵显达。更何况如今军阀割据,战火连天;旧时朝堂之上的同袍故人生怕被新军糊扣上些复清乱党的帽子,多已隐姓埋名;便是在旗世家穿金戴银惯了,当下也知收敛几分,就怕被旁人瞧出了底子里的富贵。细细算去,怕也就只有自己那个没生心肝的混账爹爹,还整日打着前朝额驸与湖广总督的荒唐名号,四处招摇显摆;耗着旧日里郭罗玛法对顾家的那点恩德,以及额娘在世时留下的一纸婚约,厚颜无耻的伸手朝义父讨要接济;末了,还妄图在华商商会里掺上一脚,分得一份粥水。
“对了,白姨娘呢?回来许久为何都不见她出来?可是身子又不好了?”白氏闺名单一个卿字,幼时得老福晋赐名“如意”,自幼生长于王府,是大福晋薨逝后佟老爷子八抬大轿迎过府的续弦夫人。只因打有记忆起,便是这位白姨娘如亲母般伴随左右悉心照料。故而相较于唯活在画像中的大福晋而言,这位白姨娘方才是佟殊绾摆在心尖上孝敬的至亲额娘。
“这。。。。。。”菁儿顿了顿,求助般的望向走在最前头的顾家少爷,又颇为惊慌的扯了扯身旁白舅爷的衣角,“夫人她。。。。。。”只因白氏出生卑微,即便身为填房正室也从不得以“福晋”二字称呼。
“可是阿娘出事了!”佟殊绾心下一沉,见菁儿这般支吾,不待其细说便已笃定定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故而话音未落已是气冲冲的朝前走了几步,努了努袖子便欲去前厅寻人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