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长重新推开门,周围空无一人,除了员工休息室敞开了一条缝隙,微光跟随晃动的车身闪出若隐若现的清光。
“你来了。”
玫瑰摘下帽子,与推门而入的金萧晨打了个照面。后者略略惊奇:“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嫂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还得从傅沛口中那个人说起。
落太太听到他的名字,第一反应就是:“他是谁?也算是名响当当的任务了。这么个身份尊贵又位高权重的人,怎么可能会见你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再说了,他手里握着那么多兵,却要派你来偷袭?可笑至极,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肯掉眼泪了。”
拿走白露手里的浓硫酸,沿着她的头顶开始倾斜,液体在傅沛可见的范围内逐渐滑至瓶口。
“不不不,不要毁我的脸,我刚刚说的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我有撒半句谎言,就让我得花柳病、肠穿肚烂而死。”
这个毒誓也只有她能发得出来,看来是真的怕了。
玫瑰说:“先等等。你继续往下说。”
傅沛抖得跟筛糠似的,鼻涕眼泪一抽一抽,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那天,我正在一家旗袍店里等着店主给我量体裁衣,店主让我进了一个小房间,没一会儿我便晕倒了。”
醒来时她正趴在地上,脑袋又酸又胀,耳膜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哒哒哒,好似有谁在走路,可感觉又不是很像。抬起头就看到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款式考究。一身军装,人中处有胡须,光着头正一瞬不瞬俯视着她。
“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来这里?”
光头没说话,倒是他身边同样穿着军装的人开了口:“大胆!”
两人的军装颜色不同、款式也不一致,可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早已把傅沛吓得退避三舍:“二、二位长官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计较,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不知天高地厚?”
光头说话了,声音浑厚又低沉,髣髴留声机驽钝后发出的声响,“你的确很不知天高地厚。”
拐杖抵在她的下颌往上抬,“可我就偏偏欣赏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听说你为了活命,卖了秦边,还让他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你可知道,我们每年有一半的军火是经过他的手的。”
傅沛吓傻了,只一个劲的磕头道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光头说:“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刚才的防备心那么强,要我如何相信你?”
有人把她拖走,她拼了命的挣扎,扯破的嗓子歇斯底里:“只要你们答应不杀我,要我做什么事来弥补都可以。”
“真的?”
“我发誓,千真万确。”
光头露出一个森冷的笑:“有意思。这的确是场值得商榷的交易。”
玫瑰和落太太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中都有了数。光头要害他们不无道理。落荆棘是周慕来的左膀右臂,而家人是他的软肋。先不论这次的海难他有没有遭遇不测,杀了他的家人就足以让他一蹶不振萎靡颓废。他只要上不了战场,于光头而言就相当于少了个强悍的对手。
冬荷眼见都没有人动:“究竟要怎么处置她,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力身正说:“她虽然没有成功,可还是动了这个念头,把她放了只会后患无穷。倒不如把她关起来,让她再也没有害人的机会。”
傅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惊颤,趁众人不备朝门口冲去。她也是倒霉,偏偏撞上了落太太,她的手中又有那瓶浓硫酸,好巧不巧瓶子里的液体倒在她的脸上,她哀嚎惊叫,辣得睁不开眼睛,还用手去挠啊抓啊。
她并不知道,此浓硫酸非彼浓硫酸,而是辣椒水。白露作为护士,时常忙得晕头转向,为了防止自己打瞌睡,她就自备了这一瓶辣椒水。像傅沛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又怎么会闻出辣椒水和浓硫酸的区别呢?
自此之后,傅沛得了失心疯。
金萧晨也明白玫瑰为何抛下家人和孩子千里奔赴而来:“这列火车的终点正是厦门,周大哥也在,嫂子不如先跟他汇合再做打算吧。”
玫瑰点点头,目前也只能如此。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列车长?”
金萧晨玩笑说:“我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可并不是谁都有勇气有实力当一块随时随地都可以挪运的砖。每一次见他,都是不同的身份。孔知洛无忧无虑的表弟,独当一面的排长,天赋颇高的旦角,掌控北方经济命脉的枭雄,还有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列车长。
每一个身份,他都塑造得惟妙惟肖。
这夜玫瑰歇在员工休息室,没有人来打扰。午夜的火车还在呜呜呜的行驶,黑色的烟雾飘飘荡荡,一如无家可归的浮萍,最后落在哪里都不清楚。
玫瑰躺在铁床上,窗户的影子如连续不断地条纹在她的脸上飞速掠过。睡容很不平静,髣髴被梦魇紧紧缠住,始终不得安生。
门锁啪嗒,反锁的休息室突然被拧开。一阵风吹进来,把沉闷郁冗的空气都搅成了碎片。有一双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似要把她从噩梦中拽出来:“玫儿。”
温柔深情,磁沉悦耳。
轻轻替她抹去额上的汗水,蹙拧的眉头渐次松弛下来,呼吸均匀平缓。手刚一离开,就被玫瑰紧紧攥住:“夫君……”
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谁也哄不了,只除了他。
来人与她十指紧扣,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乖乖睡觉,都是做娘亲的人了,不要闹小孩子脾气。”
“我在做母亲前,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有点脾气怎么了?倒是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天,连孩子的面儿都没见过。”
“嗯,我的错。”
“知错就得改。”
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我就知道你没有离开我,这些天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让人回来给我们报平安?”
男人沉默良久,说:“给孩子们都取名了吗?”
玫瑰说:“女孩叫進屿,字潇潇,男孩等着你给他取名呢。”
指腹上的薄茧落在玫瑰的手心里,一笔一划,一横一捺,髣髴正用一把刀,把这几个字深深刻在玫瑰的心上進安,字青山。
玫瑰笑:“青山一定会喜欢的。”
男人看着她笑,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喜欢就好。”
玫瑰看他,把掏心窝的话再说一遍:“以前有太多的情非得已,你这回摆脱不了我了,我要一直一直一直跟在你身边。”
“傻女孩,每个人都有他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