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宋明阳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朱之俊抬头看着他问道:“赵编辑找过你了?”宋明阳吃惊地说:“赵编辑跟你说了?”
朱之俊不屑地说:“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惊吓不轻,像刚刚死过一回,我就猜到了。我当时也是像你这个样子的,刚走的那个师兄也是这么问我的,他还说在他之前的师兄也是这么问他的。”宋明阳自嘲道:“再来个师弟就轮到我问了。”
朱之俊说:“情况不妙吧。你成了第二作者?”宋明阳说:“我跟你情况不一样,我的论文不是独著,是合著。赵编辑说周老师帮我改了论文,要署名;《社科进展与评论》不允许出现三个作者,要求我把原来的第二作者的名字去掉。就这样。”
朱之俊说:“你妥协了?同意把第二作者的名字去掉了?”宋明阳叹息道:“不同意论文就不能发,我只能同意,别无选择,城下之盟都谈不上。走到这一步,只能任人宰割了。”
朱之俊赞赏道:“同意是对的。不同意就撕破脸皮了。撕破脸皮,撕的是我们自己的脸皮,疼的是我们自己。我当时想的跟你一样。”宋明阳突然来了灵感,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撕破脸皮也疼,不撕破脸皮也疼,而且都是疼得很厉害。你同意周老师当第一作者,论文发了对你没用,心里疼;不同意周老师当第一作者,论文发不出来,心里也疼。我呢,我是撕破脸皮大疼,不撕破脸皮小疼,甚至不疼。我同意周老师署名,同意把第二作者的名字去掉,第一作者还是我。我心里疼的是对第二作者不好解释,好在第二作者是我学生,好打发,我只小疼一下。”
朱之俊的心被刺痛了,但是,没有表露出来一丝不快,说:“刚才还死样的,这会儿打了鸡血。你分析得很透彻,不愧是做学问的。刚走的那个师兄就是因为不同意周老师当第一作者,搞得赵编辑很难看,就说论文暂时先放着,什么时候发,等周老师定夺。你的论文因为是合作,情况确实跟我们不一样。”宋明阳担心地问:“第二作者被去掉了,接下来赵编辑会不会再跟我谈第一作者的事,说周老师要当第一作者?”
朱之俊说:“赵编辑没跟你提第一作者的事?他跟周老师狼狈为奸,干这事都习惯成自然了,你好好回忆一下,不要遗漏了。”宋明阳把赵编辑的话过滤了一遍,说:“他没说,就说万一周老师要把名字署在我前面我会不会大惊小怪。”
朱之俊说:“这不就是等于说了吗?你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同意了还是不同意?”宋明阳说:“我当时吓得脚软腿抖,几乎要跪下了,就求饶,说第二作者对我没用。赵编辑就说是‘万一’,不要怕。我想也对,‘万一’不是肯定句,可能性不大,就没再求饶。”
朱之俊说:“你在他面前再求饶都没有用,他只是奉命行事,周老师定了调子,他改不了。他即便觉得你可怜,在心里想同情一下你,也不表露出来,让你看到一点点希望的微光,因为他是给不了你希望的。”宋明阳说:“他是周老师师兄,为什么听周老师的话,对周老师言听计从,像个奴才,帮周老师干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自己又没在论文上加上自己的名字。”
朱之俊说:“谁有权谁就是老大,只有我们这些手无半点权力的人才在意师兄师弟的。他的追求不在名而在利,这一点比周老师好,周老师是名利都要。他帮周老师办事,他在编辑部就有话语权,就能发人情稿,就能赚钱啊。他胃口大不大我不知道,但是他对学生胃口是不大的,善解人意的,能帮的都帮了。他的学生,只要给点钱给他,论文就发了。”宋明阳说:“不知道内幕乱投师,知道了内幕也改不了师门了。”
朱之俊说:“赵编辑说的‘万一’很可能被就是‘一万’。他用‘万一’,与其说是探探你的口气的,不如说是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的。当然,这是我瞎猜的,你不要受我瞎猜的影响。你在赵编辑那里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我不想再把你吓到哪里。你可以当我没说。”宋明阳言不由衷地说:“我在赵编辑那里被吓死过一回了,不怕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这次访学白来了。”心里却在想:“‘万一’就是‘万一’,不会变成‘一万’,赵编辑的讲话是很讲究逻辑的。”
朱之俊说:“也没白来,认识了赵编辑也是收获。别看他帮周老师时在我们面前很冷血,面无表情,任凭我们在他的拿捏、掌控之中痛苦、挣扎,走完他所需要的心路历程,束手就擒,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坏,拿钱办事,属于讲究信用的。”宋明阳说:“你还想利用赵编辑?论文到了周老师手上,过不了。”
朱之俊说:“有人成功过。等到死马且当活马医的时候,不妨试试。周老师会心照不宣的。他们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宋明阳说:“周老师、赵编辑对学生做这种事不觉得丑吗?”
朱之俊说:“任何事情只要把它当成生意来做就不觉得丑了,就得遵循市场规则了。他们的心中没有学术,更没有对于学术的敬畏,只有生意啊。”宋明阳不放心自己的论文,说:“那我给周老师钱不就行了吗?他胃口大,我给多一点。”
朱之俊说:“我讲过了,周老师是名利都要的人。他要利,你可以拿钱摆平;他要名,你拿钱能摆平吗?”宋明阳嗫嚅好半天,说:“我查过周老师的论文,他有时也是第二作者,不是绝对的。”
朱之俊冷笑道:“你查过,我也查过,我比你查得更深入细致。你不看看那些第一作者都是哪些人吗?周老师的领导、女弟子、男弟子中帮其写了好几篇论文的人以及各高校的院长系主任。你我属于哪一类?属于这四类以外的人。你回去搞个院长系主任当当,隔三差五请他去讲讲学,估计才差不多。”宋明阳的心一下子彻底凉透了,好似被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承受不住了,说:“不说这个了。再说我就受不了了,我就要撞墙了。”
朱之俊貌似高深莫测地说:“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尔。我们都是匹夫,老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