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子自随着自己登上马车,再在渡口上船,大半天来一直静默无声,丁萦为女子斟了一杯清茶,开门见山说道:「想不到你真会跟我来。我本来还想着该如何说服你。」
郑文贞平淡说道:「我欠过你的情,这次正好抵过。」
丁萦微微一笑,说道:「当日之事在旁人看来,只怕要觉得我心怀鬼胎,才把你扯进这趟浑水里。难得的是姑娘你似乎却不这样想。」
郑文贞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打从一开始设局也好,最终成不了事也好,大不了是个死字。你们在院中日子过得风光,总觉活着是件稀罕事,可不是每个人在世上都像你们一般滋润。」
丁萦并未反驳女子之言,只说:「若是落在沈轻柔手中,或许真是一死了事。但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吗?终日身陷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神魂遭到镇压,连带着体魄随着悠悠岁月消逝,开始崩解破碎。那时候你还觉得活在太阳底下的日子可有可无吗?」
郑文贞冷笑问道:「哪个太阳底下?」
丁萦毫不掩饰真实想法,说道:「方才我所提及,只是所知一位外人的遭遇,可当我每次想到我落入如此境地,连咬舌自尽也有所不能,便终日夜不能眠。其时正是我头一回与你接触,为你铺路设局伏杀之时。」
「沈轻柔掌权以来,一人尽收四堂决策之权,大事须得先行请示,小事则被飞蝉紧盯得滴水不进。地方稍有异议,士族出身者恫吓分化,寒门无背景者则命暗部抹杀。是故谢文姬图谋下任院主多年,手脚始终难以施展。黄庭在一个人手上凝聚成铁枝一块……至少看似如此。那么谁敢说她配不上这个位置呢?」
男子笑意中带着一丝鄙夷。
「假若万事从成果倒推,眼见局面欣欣向荣,即过程中的不妥之处均可容忍,甚至成了若不如此,反倒不该了。正如儒家提出性恶论之后,有人嫌教化成效不彰,就开创效益更高的刑律一说,成为了后世的法家。而法家时至现今,反倒成了庙堂所用儒术的根基所在,礼教原先的底蕴则被撇到九霄云外……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读过不少法家典籍的女子面皮僵死,看不出表情,说道:「你若有这本事,杀了沈轻柔拨乱反正,也无不可。」只是眼神中满是嘲讽之意。「我不见得说大道理对事情有何帮助。」
丁萦没有生气,摇头说道:「杀一个人容易,看通透事理就困难得多了。假如追本遡源,法家学说是因性恶论而起,则无性恶论便无刑法之治。同样道理,沈轻柔今日做法自有脉络可循,按照顺序逐步上推,我们的好先生,以及上代三秀从岳麓承传的文脉学说,方是根源。正是谢先生之师抨击江湖任侠之风,继而衍生背靠庙堂,以杀止杀的理念,才有昔年一场禁武令之事。」
郑文贞停下抚弄面皮的小动作。
「我不知道你对星海楼有多少感情。楼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谢先生,也曾被我视为骨肉手足,胜似我素未谋面的亲族。但我从未忘记,为何我们会逼得在一座小楼上读书学字,而不是和父母家人待在或许没这么高的小房子里过年。或许有些人已经忘却,甚至不曾想起……可是我与他们不一样。我非紧记不可,记住他们,也记住伴随血脉而来的悲伤。」
丁萦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似的,郑文贞从中听不出悲伤之情。只见男子又笑了一笑。
「我不算是那类没有过去的孤儿……我清楚记得我父亲是什么人,也从未忘记我初出娘胎时的真名……从这点看来,我和沈轻柔还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