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论舞台还是观众席上都万籁俱寂时,我就知道最为盛大且激动人心的时刻要到来了。
—选自繁星时代的话本小说《荒诞舞台剧》最后一章的开场部分,这本书的完本象征着科尔-豪瑟作为不受欢迎的小说家生涯的终点。在此之后他接受他未来妻子雪莉·兰兹华斯的邀请成为一名剧本作家,他的人生也自此扬名立万。
很难想象,终亡会在奥洛斯科的总部,只是这样一座矗立于巴列斯家族大街尽头的,宛若经历了无数时光的洗礼而伤痕累累,随时都会倒下的破旧建筑而已。
不过,这残破的砖墙和孤零零的立柱,只是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入口—终亡会在这座冠冕般城市中的心脏,实际上是建造于精神世界的“梦境圣殿”—在某些意义上,这和奥术师们在精神世界建立图书馆“备份”的手段极为相似,只不过前者由“创造者”们近乎无尽的精神海提供砖瓦,以知识渊博的“管理者”们对于物质世界的认知作为支撑的立柱。而后者则宛若一头扭曲的活物,由无数受害者或自愿“奉献”的狂信徒们永无终结的噩梦作为细胞,堆砌构成“梦境圣殿”那伟岸躯体的骨骼和血肉。
而赫伯·布朗正是这些细胞的维护人之一,每天都有数百位和他一样的“园丁”推着装在大罐里的,由人为培育的血肉和实验失败品的残渣压碎而成的,呈粘稠汁液状的猩红色“养料”仔细的浇在那些精神已经和大梦境融为一体的人形血肉团之上,以维持他们身体必要的生命活性—身为由各地的“祈祷会”中,精心选拔而出的“触须”们中的一员,赫伯早就从最初的狂喜中摆脱,逐渐习惯了这实质上与泥瓦匠人无异的,充满重复性而有些枯燥的工作。
“触须”便是对他们为慈父伟大事业,将肉体沉入梦境领域的“被选中者”的称谓—虽然曾经身为一位落魄的民俗学者的他也不了解运作的原理,但关于这称谓的来源,他还是有幸听过一位被称为“肢体”的,教会上层大人物的布道—“慈父有着成千上万的肢体,而每个肢体之上生长着数以百计的根须,而从泥土中支撑起祂伟大身躯的,则是繁复而不可计数的根须们。”即便对于并非狂信徒的赫伯来说,这描述教徒们地位与数量的宛若锥形高塔分布的比喻,也足够逻辑清晰了—实际上,比起“信仰”的深浅,“触须”的选拔更看重教徒们接受教育的水平,因此,绝大部分的“触须”都是像他这般走投无路,而且早已放弃了尊严的学者们。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比死于饥饿或疾病更悲惨的结局,即便是和被转化为畸形的怪物相较也是如此。
不过,被“转化”,或者用终亡会的说法,被“赐福”也并非算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很少再感受到饥饿,也不必担心被一场感冒或腹泻夺去性命。即便早已成为梦境的一部分,不再对痛苦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实感,赫伯仍然对肚子饿到眼冒金星,或者因腹泻或发热瑟缩在肮脏的木板床上上奄奄一息的日子心有余悸—在梦境里的生活虽然有悖于传统意义上的安宁与幸福,但不会比的上因一时的义愤指责德高望重的导师的剽窃行为,而落到被赶出学院,剥夺全部的头衔,最终在叔父叔母的冷眼下,沦落到要流落街头的地步来的还要凄惨—毕竟占据自己前半生的,关于亚恩海姆四百年民俗发展的研究成果,对于下城区的店主和工头们来说毫无意义,而当自己准备放下本就不该有的尊严,当一位抄写员来糊口时。娇弱惯了的肠胃又给他招来了新的麻烦—当投向黑暗的抉择摆在他面前时,他已经穷途末路,身无分文,几乎落到被无情的房东丢到街边的阴沟之中,泡在污水里和生活垃圾一起慢慢滋生蛆虫,腐烂发臭的地步。
用生长在两肋的一对附肢抓起一大把“养料”,将他们丢进宛若小型喷水池一般的“巢穴”中簇拥扭转成一团的“根须”们唯一还有着人类特征的器官—那没有牙齿和舌头,宛如一个血洞般,不住地扭动着的口中—而在他们半融化的血肉肆意流淌的池子中央,一颗血红色的晶石以被黑色爪状浮雕簇拥着的姿态傲然而立,据负责维护“梦境圣殿”与现实世界的屏障,以阻挡侵入者和法术窥视的工匠们所说,这便是梦境之心—那些既无技能,也没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根须”们的灵魂就在里面,以永无止境的噩梦散发的痛苦与绝望为这个存在与虚幻与现实夹缝之间的空间提供必不可少的养料,便是这些一无是处的狂热者们“光荣使命”的全部—当然,当“人手”存在不足时,也会捕捉或购买一些下城区中的居民作为替代和补充—“可惜的是,这些不聆听慈父意旨的异教徒,总是在不必要的扭动着,我们不得不给他们加上拘束的锁链,但即便如此,他们意识的逸散也快的多”那位工匠在提及这个话题时,那由数道深深褶皱分割的面孔上,大多是痛惜和遗憾的意味。
不过说到底这些还是属于工匠们的领域,相较而言赫伯还是对横亘整个大殿墙壁和天花板的,富有曾流行于佩尼松公国一代艺术风格的壁画更感兴趣。那因过分远离地面,而宛若天穹般高大的穹顶上的图案在环绕在周围的灰色云雾下显得有些影影绰绰—同样据工匠们所说,这是从噩梦中“析出”,由不必要的人类情感的残渣组成的杂质来着。
那横行于黑色的,象征“黑暗时代”混沌时代的背景上的,是一只披着厚重甲壳的巨兽—由于佩尼松公国的绘画极为夸张的印象派风格,只能确认那巨兽有着三对长有利爪的手臂,和鲸鱼一般的头部上方,并列着数对眼睛的事实—这便是终亡会们所信仰的“慈父”,据说,是他终结了人类在无光的黑暗中徘徊的时代,而所谓的众神,不过是跟随着他的足迹,窃取了他的荣耀和臣民的卑鄙的后来者罢了。
从内部看来,整座圣殿呈四方的形状,每个尖角上都有大约十数人环抱粗细的立柱直冲高高在上的穹顶,其上绘有画风奇诡的浮雕—其形象或是背生三对羽翼,面孔沉静的女性,或是身覆黑色甲片,生有犄角和獠牙的巨人,又或是身披斗篷的消瘦身影,有着宛如植物根须或藤蔓的数根枝条从兜帽中探出,而位于东南方向的立柱之上则有数道巨大的刀砍斧凿般的伤痕,上面的浮雕早已毁去—据说,这四根立柱上分别记录着的,是原初的黑暗四圣,被毁去姿态的那位,则是最初之魔女赤足的威尔伦。而其他三位的名字,据说在“肢体”之间也讳莫如深。
“慈父”来到这个世界并给予万物祝福的故事以巨大浮雕画的形式占据穹顶上巨大八边形各个等分的一份,而它们簇拥在中央的,则是一根空前粗大的立柱,—准确而言,是一位女士的全身像,她姣好的面孔上有着和善的微笑,纤细的身体上披着线条柔和舒缓的拖地长裙—赫伯不知道她究竟为何人,只是每日都有“触须”们虔诚的在她面前跪拜着祷告,向她献上祭品—以将鲜血泼在“她”裙摆和脚踝上的方式,久而久之,雕像的下端便被染成一片血红,和那纯白美好的身姿相映衬,为这位与整座“梦境圣殿”格格不入的女士,平添了一份诡异和令人恐惧的意味。
从裤管处传来的拖拽感打破了赫伯的沉思,他低下头来,看见了一只属于上位者们的信使—实际就是一团匍匐在地的,一团以伸展出的数根触须在地面上蠕动的黑暗能量,而在其顶部的,则是以扭动的黑色空洞代替了无关的头颅,他张开了嘴巴,吐出了空灵遥远,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触须1415号,做好梦境跳跃的准备,被眷顾者大人指名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