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拜见老将军?”在京兆府种师道府邸厅堂,王世贞介绍起身旁的种师道。张明远、费无极定睛看时,只见那种师道,浓眉大眼,蓬松胡须,身材发福,虽说个头不高,可精神矍铄,气度非凡,昂首挺胸,一副儒将风范,一目了然。
“老将军,弟子见礼了。”张明远、费无极应声拱手拜道。“免礼,免礼。不必如此,以后自是一家人,大可不必这般拘礼。看到如此意气风发的青春俊杰,老夫颇为欣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想必以后皆是出人头地,不可限量之辈!”种师道赶忙回礼,上前一一扶起。
“过奖,过奖!师道兄,不必如此。”王世贞摆摆手道,“他们皆是晚辈,还要谦恭再三才是。”“师父所言极是。”张明远马上会意,赶忙作揖道:“老将军太过抬爱弟子,弟子受宠若惊!”“师父这般说,也是让我等不可骄傲,弟子如何不知。”费无极自然懂得师父的意思,随即拜道:“老将军过誉,弟子实不敢当!”
“如此言语,为师欣慰之至。”王世贞捋了捋胡须,道:“以后且要谦虚谨慎,才可有所作为。”“看看,世贞兄。”种师道笑道:“如此教导弟子,岂不应了老话,‘名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师父所言极是。老将军过奖了。”张明远马上起身,道,“天下人间,有可见书可学,也有不可见之书可学。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铭记在心,自然可学许多许多。”“师父说,谦虚谨慎就可有所作为,弟子觉得颇有道理,不过扬长避短实为最佳出路,不知尊意如何?”费无极也站起身来:“再者,老将军所言‘严父出孝子’这话也不一定对,有些严父可不一定有孝子,望子成龙虽说颇有道理,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然不可强求。必得因材施教,有教无类。”
“明远、无极所言极是。”王世贞虽说一脸不悦,可不好发作,再说徒儿初次待人接物,也不知轻重,情有可原,故而点点头,“没曾料想,你们有这般认识。不过作为晚辈,还是要谦虚谨慎的好,对长辈的话,即便有些不敢苟同,也要有所领悟,不可出言不逊,横冲直撞,你们可记下了?”张明远、费无极一怔,二人面面相觑,面带羞涩之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世贞兄不必如此,他们与世隔绝,这事你上次来不是忍不住说了么,他们初次待人接物,情有可原。这世道艰难,目下是银子钱的世道,以后他们自会明白。此话不提,待日后再说。终南山多隐士,你们是道士。这般道士下山,不是与世隔绝,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是天下人间,知之甚多,而且颇有见地,实在令人刮目相看。”种师道摆了摆手,仰天长叹,笑出声来。一时间,四人开怀大笑,乐此不彼。
“浩儿,还不快出来见过你师公和两位师哥。”片刻,众人方才收住笑容,种师道说话时,只见一个青春书生走了出来,容貌甚伟,身长八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这便是那种师道之子:种浩。
“师公,弟子见礼了。上次您老人家所讲《道德经》实在高见,弟子学到许多道理,算是受益匪浅。老子所言极是,实在令人大彻大悟,浩儿以为,把《道德经》当作兵书战策也未为不可。其中言语令人回味无穷。比方说,‘将于取之,必先予之。’这话的意思是说,以退为进,实为大智慧。还有,‘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这话的意思是说,骄兵必败,哀兵必胜。”种浩向王世贞拜道。
众人一怔,王世贞惊喜万分道:“原来浩儿对《道德经》如此喜欢,实在出乎意料。日后师公再给你细细说来也好,还望你学有所成,将来文武双全,报效朝廷。”种师道虽说不敢苟同,但不好当场驳了王世贞的面子,故而心中暗思:“世贞兄还是对如今大宋的朝廷不甚了解,方今朝廷,要文官管武将。文官不会带兵打仗,武将很少舞文弄墨,这般太祖武德皇帝的祖宗家法才合乎其理。如若文武双全,便是犯了忌讳。即便有朝一日名扬天下,恐怕皇上也会闷闷不乐。”听了这话,王世贞神情肃穆,会心一笑。
“师公过誉,弟子谢过了。”种浩点点头顿时神采奕奕,喜乐无比,不觉笑容满面,彬彬有礼,环顾张明远、费无极二人后,上前拱手道:“二位道家兄弟前来,有失远迎,幸会幸会。不知二位可曾读什么书?李太白、杜工部、白乐天的诗集可有倒背如流的诗句?王子安、骆宾王的文章可有记忆犹新的佳句?我朝欧阳公的《醉翁亭记》和苏学士的《赤壁赋》可有体会?”一语落地,张明远、费无极顿时哑口无言,一时语塞,竟然插不上半句话来,只是目瞪口呆,看着种浩,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什么声音。
“浩儿果然孺子可教,居然喜好读书。青春俊杰理当如此,才不负青春年华。苏学士说得好,正道是‘诗酒趁年华!’明远、无极,你们可要向种浩学习才是,以后有闲工夫不可只知游山玩水,多读书才是人间正道。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足下要行稳走远就要读书破万卷。你们可明白了?”王世贞语重心长道。张明远、费无极听了这话马上自惭形秽,尴尬无比。
种师道见状寻思:“我儿太过年轻气盛,世贞兄又太过偏袒,如此待明远、无极,实在不公平,且要安抚一二,不至于他们刚认识就由此产生误会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就赶忙对张明远、费无极笑道:“犬子不过随口一说,明远、无极,不必放在心上。想必你们也有过人之处,只是不愿表露而已,浩儿且要虚心学习才是。”
张明远心里虽闷闷不乐,可见种师道如此知书达理,就怕颇为欣慰,马上微微一笑道:“老将军不必如此,我等十分佩服种浩兄,师父所言极是。”费无极也心知肚明,随即拱手道:“想不到种浩兄如此博闻强识,实在令人羞愧难耐。”
“不必如此太过自谦,方才我也是班门弄斧,不敢妄自尊大,让二位见笑。东京有个张叔夜,他才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常听爹爹提起,总想去东京向他请教,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就看以后怎样?听师公时常提及张明远、费无极二位师兄,原来这般青春年少,我们年龄如此相仿何不结拜为弟兄,岂不很好?”种浩走到张明远、费无极跟前笑容满面地问道。
“那是自然,求之不得,结拜为兄弟也是高兴无比。我是张明远,这是我师弟费无极,请多指教。”张明远自我介绍后又指着身边的费无极对种浩介绍道。“我们似曾相识,却不知在哪里见过?”费无极突然盯着种浩目不转睛。“似曾相识?实在想不起来。”种浩诧异道。费无极道:“一见如故,难舍难分,懂吗?”张明远补充道:“相见恨晚,是也不是?”种浩忍俊不禁,王世贞、种师道也乐此不彼,原来费无极、张明远此处不过玩笑而已。
“我们去城里找个地方坐一坐要几个菜,吃几杯酒,聊一聊可好?”王世贞没看到种师道的夫人,心想府上没了老夫人也没什么生气,再说与师道兄许久没在一起吃酒了,就环顾四周道。种师道一怔,也感觉府里没什么生气,就笑道:“我夫人回娘家探亲去了,不然她会张罗许多好菜,让大家多吃几杯好酒。”种浩想起后院的荷花池,随即道:“我们不必舍近求远,我家后院有个亭子,还有个荷花池,景色优美无比,我们一起去坐坐可好?午饭就去酒楼订上些菜品好酒,让他们送到府上,岂不很好?一则不耽误我们说话,二则也不用到处去找好去处。再说也不一定可以找到绝佳的好去处。还是我们这里比较好,安安静静,景色优美,岂不令人心旷神怡?”“世贞兄,意下如何?”种师道笑容满面地问道。王世贞点了点头,喜乐无比道:“恭敬不如从命。”
张明远拱手之际,喜出望外:“多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在终南山上住惯了,下山感觉不大习惯。城里热热闹闹,山上冷冷清清。大隐隐于市想必也是不错。”费无极素来喜欢荷花,只是看书看文章,有些字里行间的感觉,如何模样就不知了,既然眼下有机会见到,自然不可错过,随即微微一笑:“我就喜欢荷花池,从未见过,看看也好。”
王世贞赶忙纠正道:“汉朝东方朔所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此乃我道家之理,明远此番如何就说错了,岂不有失偏颇?”张明远应声道:“师父所言极是,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何必强求?”
费无极一怔,寻思,这明远师兄素日最敬重师父,目下如何就敢于反驳了。费无极马上就看向王世贞,王世贞却并无半点生气,反而点点头喜乐无比,神采奕奕。种师道、种浩觉之有些尴尬。费无极就马上打圆场道:“改朝换代之际,那士人好似一个个都超凡脱俗的不得了。他们比大隐隐于市还要厉害。姜太公钓鱼的故事;诸葛亮躬耕陇亩的故事;王羲之写书换白鹅的故事;李太白朝辞白帝彩云间的故事;杜工部在成都结庐居家的故事;苏学士在黄冈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故事。一个个都令人心驰神往。”
种浩惊道:“果然不敢想象,你们如此头头是道,想必读过不少书籍?果真是‘露相不真人,真人不露相。’了!”种师道目瞪口呆道:“终南山果然人才济济,不输京兆府。”王世贞自然明白,这是种师道的抬爱与过誉,马上尴尬一笑:“过奖了,他们在上山也是读些书,贫道往返京兆府之际,有乐善好施的员外有一些闲书说是要扔掉,贫道翻阅以后感觉应该可以拿来熟读,故而留下,带上山去。明远、无极,得了空闲就看一看,还时常让贫道多带一些。这帮小子们既然好读书,贫道自然高兴之极。就怕他们没有耐心,可还是贫道想的疏浅。他们不仅读的耐心十足,而且孜孜以求,长明灯下也废寝忘食,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张明远道:“师父过誉,弟子也不过偶尔读上一读。不知种浩兄有什么书给我们读么?”种浩转过头,指向后面的屋子道:“书房里有一些,想必你们会找到喜欢的。”种师道环顾四周道:“先去荷花池坐一坐,吃过午饭,你们去书房好了,我与你家师父去厅堂说话,你们年轻人自便,意下如何?”张明远、费无极点点头,喜笑颜开。
王世贞看向张明远、费无极与种浩:“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是很好。”种浩喜出望外,想到荷花池的美轮美奂,就微微一笑:“事不宜迟,我们去荷花池好了。”种师道、王世贞在前,种浩、张明远、费无极紧随其后,一行人在管家指引下信步前行,且走且谈,喜笑颜开。
只见,众人穿过厅堂后门,拐过一个小桥,又经一个花圃,穿过一个假山,再过一个小亭,走到一个小门跟前,管家打开那门,众人走了进去,管家辞别准备订那午饭去了,行前,只见种师道和种浩对那管家吩咐再三,叮嘱再四。
“果然好所在,江南园林也莫过如此,不知师道兄可曾借鉴过江南水乡风貌了?以致这般江南园林之感,实在美不胜收,令人陶醉。”王世贞环顾四周,只见,荷花盛开,鱼儿浮动,岸边垂柳荡漾,令人心旷神怡。种师道捋了捋胡须笑道:“长安自古荷花繁盛,想那大唐华清池便是如此,我府邸确也借鉴过江南园林,还是我年轻时候去过苏杭一代,看那园林实在美丽,一直想回京兆府加以效仿,故而在这后花园开辟一块宝地,做个荷花池,建了几个亭子,和几间厅堂。军务之余,与京兆府几个书画大家、文人墨客切磋交流,浩儿也时常在此读书写字,结交长安青春书生。”种浩道:“这亭子虽说仿照苏杭一带,可京兆府毕竟在北方,白墙黑瓦总觉不太好看,故而后来就变成了黄瓦灰墙,暖色之感自然令人舒服。”
张明远道:“我看了一些园林书籍,其中有些话很有道理,却晦涩难懂。不过有句话却耳熟能详,那便是我道家至理名言,正道是:道法自然。想必修园子还是‘道法自然’的好!当今皇上好似颇有见地,东京万岁山建的有模有样。想必也颇得‘道法自然’的真传了。”费无极想起了江南,不觉叹道:“还是江南园林比较美丽,我听说苏州的沧浪亭颇为有名。”张明远若有所思道:“沧浪亭这名字也颇有趣味。实在妙趣横生,温文尔雅。之前读书时,我多加留意过。目下记得,据说这来自先秦屈大夫的一部大作,叫做《楚辞》。其中这样说,正道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般辞藻,自然令人很以为然。”说话间喜笑颜开。
种师道捋了捋胡须,看向张明远、费无极二人,倍觉后生可畏,随即叹道:“果然读书不少,知道这么许多。”种浩笑道:“沧浪亭的确不错,我一直想去看看,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走一遭。皇家园林颇多气派,我私家园子哪敢相提并论,不过图个修身养性、心旷神怡以求赏心悦目罢了。”种师道叹道:“浩儿所言不虚,私家园林自然是小巧玲珑的好,好比我等金戈铁马一般,往往不能只图兴师动众,需要明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道理。岂不闻,曹刿论战之长勺;孙刘克曹之赤壁。故而老夫以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巧玲珑反而美轮美奂。”
王世贞道:“世道兄果然是武痴,如何就离不开金戈铁马了。”种师道笑道:“老夫这辈子就是带兵打仗习以为常,祖父开创我种家军先河,我自然要发扬光大,不负祖父期望。”种浩作揖拜道:“孩儿也一样,当不负父亲教诲。”费无极道:“如此美丽景色,何必谈论这些,岂不大煞风景?”张明远道:“还是说说笑笑的好,谈些颇为轻松愉悦之事,岂不很好?”种师道虽说心有不悦,可不好发作,马上笑道:“我们年老,你们年轻,你们三人说些年轻话,我们老哥俩就不打搅你们了。”
王世贞也无可奈何,难料张明远、费无极又会说出什么年轻气盛的话来,随即叹道:“所言极是,你们说年轻话,我们去说年老话,免得你们怪我们啰哩啰嗦,反而坏了你们的兴致,是也不是?”种浩不以为然,感觉父亲与师公这话有些生分,就劝慰道:“父亲大人和师公这般说话就让我们感到不安了,什么年轻年老,忘年交也是有的,何况我们这般熟悉。”张明远深以为然道:“所言极是。”费无极也颇为赞同,点了点头道:“是这道理。”二人这才恍然大悟,言语方才有些唐突,故而羞愧难耐,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王世贞看众人说话之际,索然无味,就提议道:“荷花果然美丽,不知古人可有什么好诗文,大家何不一人一句说说看,免得在此显得无聊不是?”“这主意好,张口即来。《西洲曲》上有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其实这首《西洲曲》最为有名的倒不是说荷花,而是最后两句,便道是,‘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种浩马上笑道。众人点点头,颇为赞同。
张明远不甘落后道:“看看,明明要说荷花,你如何就谈到愁啊愁的,实在大煞风景。还是说说荷花,这有何难,便道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乃是大唐孟浩然的诗作,自然令人心旷神怡。”一语落地,众人顿时喜笑颜开。
费无极紧随其后道:“还是欧阳修说的好,正道是,‘荷花开后西湖好。’”
张明远补充道:“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一语落地,费无极与张明远相顾而笑。
种师道不紧不慢道:“大唐白乐天说的也不错,‘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王世贞听后赞不绝口。众人再看王世贞,只见他仰天长叹道:“还是大唐李太白来的颇有风韵,所谓‘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众人颇为赞同。
“不知有什么文章,倒比诗词歌赋来的酣畅淋漓。”王世贞问道。“写荷花的文章,大唐颇多。”张明远道。费无极道:“我大宋也不少。”种浩道:“不知哪位大家写的最好。毕竟有关这荷花的文章还是有不少的。”
种师道忙道:“要说关于荷花的文章,老夫目下虽一介武夫,不过当初做读书时,倒也听过大学问家周敦颐的文章,叫做《爱莲说》,只是久经沙场,过了许多岁月,近来又不曾熟读,记不得许多内容。”张明远道:“这倒不难,我倒背如流。”费无极道:“我不但倒背如流,还会书写出来。不敢说一字不差,可也游刃有余,你们信也不信?”
正在此时,只听的是,有人业已朗诵开来:
水路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众人看时,原来是种浩正在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