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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雷霆乍惊,许仙如同当头一棒,几欲丢掉魂魄。待他大梦初醒般地坐起来,才发觉那声惊叫不是桥上的女腔,而是抱着脚瘫软在地的小和尚。“蛇……蛇……”小和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艰难地把脸从土里抬起来,却已经涨成血灰色,那双好看的眼目仿佛熟果般快从眼眶脱落,随即流下细细的血柱,四周迅速弥漫开糜烂腥气。火光偏了道,一下子燃烧在沾了涂料的白布上。小和尚强撑着身体,一只手朝许仙的方向伸展得僵直,许仙被吓得腿脚发软,一步一跌地往院门退去。忽然小和尚的脚边银光一闪,一条细长的蛇缓缓抬起头。火堆渐渐烧得猛烈,弥勒佛的金光一掠即逝。与那蛇对视的一瞬间,许仙终于尖叫出声,顾不上摔倒,跌跌撞撞地冲出院门。

许仙忘了自己最终是怎样回到府中的,那日后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半月。浑身时而燠热,时而僵冰。他只记得那双蛇眼,像一把缓慢来临的匕首,恶毒的,尖酸寒冷。先是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开了一个小创口,那双目光便灼灼地藏身其后。但随时日推移,那双眼愈加贪婪,摧枯拉朽般蚕食了他,没日没夜,悒悒地悬挂在他的头顶上。姊妹们在后来谈笑时,总得提起这次灯会。“小弟那时候可欢喜被打点成小姐模样。上了胭脂,塌粉描眉,哎——那尽该漂亮!比下好多大户闺秀睐!”又转了话头,“就那次灯会后,兀然不穿了!哦!一定要换男儿衫睐!花也不戴。瞧这伢子长大识得男女关系,也就一息间!”姊妹们的笑声荡漾开涟纹,许仙也只是在旁边悠悠地笑。自那场大病后,许仙把屋里的花与女衫通通付之一炬,成日披着青灰的长衫,摇着折扇,破落户般和其他纨绔子弟过市街逛窑子,夜夜醉倒在温香软玉中,为新彩头的艺伎一掷千金。起初的许仙还青涩生疏,见了丰满胸脯的女人一个劲往门后躲,几趟之后便油滑圆润。

那年花灯会的一切已然像幻梦,春雪消融后,江南更加青白分明。桥下幽幽三千烟波,芭蕉樱桃如火燎似地寂静燃烧。闺阁帘边的瑞脑金兽,像被日光晒了许久,褪了色,磨了新光,再落笔什么,这江南就是什么。许仙醉醺醺地从花楼里出来,天地又落了雨,他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扶着石柱干呕,腿脚一软,瘫坐在路边。这么多个春秋过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年花灯会上的一切从未消散。它们随时日推移,愈加深刻如割骨。那座院寺不知何时被拆毁,在他再次鼓起勇气寻去时,已成了荒地。小和尚的面孔渐渐无迹可寻,但那双蛇眼,却像戴久了的暗银,愈加磨出光亮。无论许仙在画舫里饮酒作乐,还是在芙蓉帘里与花楼艺伎吹云翻月,他用尽一切法子想要避开那双寒钉般的蛇眼,但它始终不依不饶,像魂魄般萦绕在他心头。

许老爷为许仙成天寻欢作乐不考功名愁白了头发,姊妹们便聚在一处,商议着要为许仙娶一房家室,安稳了身后事再劝他踏入仕途。许仙虽恣睢放荡,却因着一副俊秀面容与许府丰厚的家底,很快便寻到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三品官员家的小姐,书琴皆通,面容姣好。许仙日日沉浸酒色,心底却早已空得发黑,便也一口应承下来。于是两家拣选吉日,定于花灯会前夕,酿梅酒,烹羊宰牛预备款待宾客,酱凤仙茎,三十六匹红绫罗大张旗鼓地抬进,热热闹闹地张罗开来。

新婚当天,许仙戴着硕大的红花,轮番敬了百来盏酒,才抽身提着风灯往里屋。长廊上夜风尖寒,许仙扶着墙根朦朦胧胧地往前走,月亮漉漉地淋下来,打落在松枝上,又蜿蜒缠覆而下。

“一息间,一息间。旧往新来皆如炎……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屋里的蜡烛只昏昏点了一盏。透过月光,许仙醉眼间隐约望见,坐在床榻边的新娘着一身龙凤绫,细细的金丝在烛火里簌簌闪烁,房屋里弥漫女子温熟的芳香。许仙从银盘里拿了合欢酒盏,坐到那女子身边。他默不作声,女子也默不作声。整间屋子跳跃着赤热的火光,像一块血色琥珀,把他温吞地包裹进去。隐约间,在最后一滴琥珀还未落下前,他终于松弛了下来,恍惚间许仙已然望见自己成夫为父的一生,就像无数开落无人知晓的花朵,那年的花灯会,小和尚的袈裟,蛇眼,俱成云烟。他余生要做的,不过是从枝头落下,落在千千万万和他大同小异的花朵上,再缓慢腐烂,化作春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幸福地闭上眼睛。

许仙放下合欢酒盏,颤巍着举起双手,挑开女子的盖头。在盖头掀开的一刹那,一条银影从床畔一闪而过,缠在了窗棂上。盖头落地,新娘脸若银盘,唇似点朱,可本该是一双如水杏的眼目处,赫然出现了那双尖酸的,寒钉般的蛇眼。

门被忽地吹开了,风挟夹着梅花浮香,潺潺漩落着,搅动着。月光惊醒一般,寒冷如冰,啮咬在青灰的地板上。

许仙忽然觉得这人间仿佛是一段巨大的蛇身,它无时无刻不在抖落实相,每一片银光泠泠的蛇鳞下都蜷缩着一个永恒的噩梦。总有一天它要转醒,带着一切死一般的寂静,重新扑向自己。

窗边的银影游走下来,伏在许仙颤抖的脚边。是一条幼蛇,还未蜕皮,纤细如一根针。忽然间它被一双手紧紧摁住,接着被一股巨大的力气生生撕扯成两半。许仙半跪在地上,一面号哭一面将幼蛇放入口中下狠劲地咀嚼,很快蛇肉的腥鲜弥漫开来,与吹拂而来的花香一起,缠绕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芬芳。许仙将最后一口蛇肉用力地吞进肚子里,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那是幼蛇的眼睛,水灵,吹弹可破,却也尖细,狠毒,蛇的眼睛。他一口把它吞下肚去,冰冷的,腥甜的。许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管一旁吓坏了的新娘,提着风灯走出屋门。此刻的夜寂静,清亮,澄澈如一口深潭。他一掌劈碎了风灯,将燃烧着的蜡烛往屋里一扔。火焰霎时腾空而起,立刻摧枯拉朽地烧遍整座宅邸。哭叫声,打水声,尖叫声,本繁华和睦的许府,一时间化作了修罗场。

许仙站在远处看一会儿,用井水洗了洗脸,一身轻松地走下石阶。夜雾尽去,除去许府上空灼烧的火光,江南的天已破晓,一切都在苏醒,有渔舟点着灯火缓缓漾开清波,点点滴滴的露水打在芭蕉上,碎成一地银粉。他感觉自己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清明,崭新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走,待天光大亮时,已到了花灯宴会的桥头。那桥头依旧熙熙攘攘,摆满各色明艳的花灯。各府夫人小姐的马车摇摇晃晃过桥,珠玉声叮当清脆。一阵挟着花瓣的风又呢喃来了,卷起熏香青烟,再缓缓消散开去。许仙买了把折伞,倚在桥头望来往人群。

“姑苏山明繁繁人间景,君看那苏堤连壁厢……桃红柳绿前边断桥桥不断。佳景惹人空长叹……”

一滴雨打落在伞的边缘,许仙转头望去。却一眼看见了桥头的另一端,两个千色色的女子从芭蕉后绕了过来。其一着绉纱白裙,另一披柏绿石翠纱。一前一后,一妩媚一清丽,却都明艳动人。许仙看向那头时,恰巧那白衣女子一抬首,便和许仙的目光撞个正着。

蛇的眼睛。

许仙收了伞,任江南湿漉的缠绵的的雨打湿衣襟和发梢。远处画舫里有人弹奏,那琵琶凄锵了一声,便哑了下去。那一霎间,许仙的心底,万般事体都皆皆落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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