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傍晚就在这儿候你们了,有个半个时了吧。”苏卜合抱着双手,向她说。
“那真是久等了!早知道我们就早点过来,太烦扰你们了。”乐正绫连忙向他道歉。
“来,我们进庐说话,这外面有一只,里头还有一只,已经烤好了的。”苏卜合向她们请道。几人遂在部落民的护拥下进入长老的毡帐。
乐正绫看着帐中昏暗的场面,有点发虚——刚来部落时,自己就在这里大醉了一场。她现在见到酒瓮还有点犯晕。她坐到座位上,面对着面前大块的羊肉,感到吃不太下。
“来,我们先来一口。”苏卜达举起酒碗,对乐正绫说。几人将碗中的酒各饮了一口,苏卜达忽然又站起来,说了一番话。
“这两日我们接待汉国的主人,实在是有不周之处。”苏卜达说道,“我们作为这片草原上为天子牧民的长者,没有照顾好周边部族之间的关系,让你们素来行仁义的人笑话了。鲜弥部本来在这周遭是弱者,容易遭到周边其他小族的欺蒙。我们没有提供保护,反倒让你们这些客人来为他们出了声,这是我们失当。我在这里赔酒。”
待苏卜合将这一段话向二人译毕,苏卜达将碗中的酒全部倒入了自己的口中。乐正绫和眉出互相看了看。
“长老,不必喝那么凶。”乐正绫劝他,“那都是小事。”
“对我们部落来说,不是小事,反倒是教训。我们苏卜部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总是容易闹笑话。”苏卜达用布巾擦了擦嘴边的酒水,“你们之前说,你们是来我们这做语言调查的。不知道你们对塞人的言语感兴趣么?”
乐正绫眨眨眼睛,回道:
“非常感兴趣。”
“老夫想推荐推荐——如果你们有意愿去调查塞人言语的话,我们可以把部中的那些塞人女奴都交予你们。她们时常侍奉关内来的人,也会汉言,可以帮到你们。在其他方面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同我们提。只要我们这个小部落力所能及的,都可以供给你们。”
“长老有如此的厚意同我们合作,我们日后回了长安,真的要向将军处好好美言。”乐正绫笑道,“现在在这原上,我也无以报答,我也将这酒干了吧。”
说着,她也举起自己的酒碗,将碗中的酒仰首干尽。一股酒精的气息窜上她的脑区,她看着穹庐的顶棚,抑制住了这股昏气。眉出见状,自然也跟着喝完。部落民们又走到他们面前,将新一碗酒盛满。
“来,吃。”苏卜达伸手请道,“今晚准备不周,席间就一只羊。外面烤着的那只,实是我们留给部中的鲜弥部人受用的。她们这两天因这上贡的事颇受了一些委屈,我们应该补偿他们。”
“那是好甚。长老如此仁厚细心,真是苏卜部和草原的福气!”乐正绫正坐着,又向他敬了一杯。
夜宴的气氛充满着客套与逢迎。苏卜部的长老家族向汉军的两个代表充分甚至过当地展现了他们对鲜弥部与寄居在苏卜部中的鲜弥女奴们的关爱,苏卜达还在筵席上亲自将都匈呼出来,狠训了他一顿,以将他个人的泄愤行为与部落的公开态度划分出来。都匈自然也是乖乖地吃罚。乐正绫和眉出则尽量地向他们表达了通书什对这种态度的赞赏和满意,并且向长老们暗示了他们不止是因对鲜弥部语言的关心而重视起这个部族的人,还有他们对鲜弥人在此地生存状态的忧虑——他们作为与其他部落平等的草原居民,在朝廷的人员面前应该同样地作为臣子,受到朝廷的关照。
虽然宴会双方的交流充满了繁文缛节似的说辞,但是双方的表态和立场也在词句之间以一种效率不高的方式传递着。乐正绫和苏卜达都知道,这场夜饮对通书什和苏卜部来说都是有益的。他们向对方暗示和分享的信息越多,就越不容易在相与的过程中产生误会和误判。
待到宴会结束时,乐正绫再次喝了过多的酒。这一次她对这类酒有了些许抗性,并没有直接地失去意识。她被眉伍正扶出帐外,回到自己的休息地点,走进帐篷,发现天依和毋奴韦们仍然坐在火堆旁边。
“完事了。”乐正绫晕晕乎乎地对她们说着,将席间自己一直没舍得吃的一块羊肉放到火前。
“主人,我刚才吃过了。”毋奴韦向乐正绫说,“他们今天突然将我们鲜弥人叫到一块,每人分发了一些。”
“看来苏卜达说得没错。”乐正绫举起右手,揽起自己额前的头发,“他为了搞这个还真下了本。”
毋奴韦的儿子倒是非常馋,走到羊肉旁边,仔仔细细地嗅了一遍。乐正绫笑着示意他拿走,他便抱起一整块羊肉回到了母亲的身后,开始大嚼起来。
“你们喝得怎么样?”天依倒了一碗奶,端给她,“你走之前应该喝点这个奶,保护一下胃。”
“我们觥筹交错,交换了我们的看法。苏卜部的人之前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意识到了,我们很关心鲜弥部的人,包括毋奴韦,你还有你的几个姐妹。你们在草原上是这里的奴仆,但是当我们长安人来了,在朝廷面前,你们都是引弓之民。”
毋奴韦听着乐正绫断断续续的述说,心头仍然惆怅。
“我们的境遇真的能变得更好么……”
“你放心。”乐正绫向她说,“以你的材能,至少能够在你的部落中独当一面。你的父兄们会意识到你在他们中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如果能把你请到长安去,那就更不一样了。”
“或许吧。”毋奴韦叹道,“可惜我姐姐不行。她其实也会汉言,但是她现在已经是都匈的妻子了。”
“祁索真的会汉言?”
“她在县上待了如此多年,怎么不会呢?”毋奴韦摇首,“你们是受了都匈的蒙了。”
乐正绫哭笑不得。
又进行了两天调查,一直到第六天的时候,在苏卜部中进行调查的人们突然听得外面有一阵马蹄的声响。他们走到帐外,发现是祁晋师和小庄带着十名穿着札甲,带着弓刀的骑兵来到了部中。营外的草原上还飘着骑兵急行时产生的烟尘。
“马场的人到了!”祁晋师翻身下马,走到乐正绫身前,激动地说道,“马场这次为了支持我们的活动,派出了一个什。现在我们一共有三十六个人,去哪都不用愁了。”
走在他旁边的便是军马场派出来的那个骑兵什的什正。那位什正分别向乐正绫和北军骑士的伍正行了礼。
“刚好,再过几天,我们就准备前往鲜弥部。”乐正绫点点头,“不过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手,我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总归多一个人算一个人嘛。”祁晋师说。
苏卜达和他的儿子们也看到了马场的援兵,这下他们帐外有几十个骑马的汉人了。如果他们横起他们的戟来,恐怕这附近的任何一个部落都吃不消。
“这下,有了现时的兵力,长安人命令什么,我们都只能乖乖从命。”苏卜合向苏卜都匈说,“还好,你前几天发现得及时,我们及早地向他们献了回殷勤。”
苏卜都匈还在思考鲜弥部相关的事情。他在计算之后汉军对鲜弥部的调查,会给这边的草原带来多大的影响。那个部落和自己的女人必然要在关内人的帮扶下受照顾一段时间了,阏稹部的人似乎不会满足于放掉这块到手的肉。自己的部落如何在这个变化中仍然保持在周边的主导作用,如何在这群金发的小族、爱这群金发人的长安人、平素欺压他们的小族中间左右逢源,他还在思索。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