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丽试图去感受这些话语间的用意,但她才十一岁,纵使她经历得够多,甚至比一些成年人要来得深刻,她也无法用她尚未体验其他一切的内心思考这些问题背后的深层次意义。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唐德尔温和一笑,说道:“我说过,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考虑,也许你会觉得四年的时间够久了,但其实这不算久,那时的你七岁,而现在的你十一岁,在别人看来,你至今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罢了。”
“我当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唐德尔补充道,“相反,我觉得阿尔丽你很优秀,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幻想的事情和你不同,甚至完全没有你刚才想要探讨的那个问题那般深刻。不过有一点要注意,我并没有认为那一定是更好的,作为少女,在懂得什么是自己的目标之前,总要经历点什么,这并不羞耻。”
“所以,您打算让我做出选择。选择离开你们,去伯爵夫人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仆,简简单单地过日子,然后和某人……结婚,生孩子,一同老去。抑或是选择继续留在教会做一名修女,永远侍奉天主,一直到生命的终点。”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所有的一切,不仅仅是当下的选择。”
阿尔丽更是困惑了,她低垂下头,眼神迷离着,微风偶然吹至她耳垂,发丝向着前方温柔地拂动。
一场相当长的沉默在进行中。
唐德尔有意让阿尔丽处于这种深度的无意识的思考状态,对阿尔丽的内心,她像个神一样,几乎什么都能猜得到。
唐德尔最终主动打破了沉默,她说:“阿尔丽,我这次来这儿,除了关心一下你的情况,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阿尔丽依旧垂着头,显然没在意唐德尔刻意的声明。
“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离开麦坎城了,我会去南方的边境修道院。”
刹那,这一句话如同一声闷雷击中阿尔丽的胸口,她干巴巴地抬起头,抖动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
“您说要离开这里?”阿尔丽的声音也在颤抖。
唐德尔点点头,眼里没一丝疑虑,正当她想做出进一步解释时,阿尔丽不由分说地扑下床,向唐德尔靠去,步伐因为长时间的平躺而踉跄着,眼看就要摔倒。唐德尔及时上前扶住,才使得她不至于脑袋磕在地上。
阿尔丽跪着,双手搭在唐德尔的腰间,那近乎乞求的姿态让唐德尔有些不忍。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容不下您吗?对不起!”阿尔丽泪水突然如注般流出,“除了刚才说的,我还在别的方面侵犯过您的隐私,我一直在偷听您和别人的说话。我一直都知道,您一直以来都很难,一直都很难!您想帮助更多的人,但是您冒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对您非常不满,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您赶走的是吗?”
阿尔丽四年来第一次哭得如此稀里哗啦。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只是内心深处在无意识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那打击就像攻城器猛击大门,让行将破碎的门在那么一瞬间如决堤一样支离破碎。
唐德尔抱住阿尔丽,将自己的脸庞抵在阿尔丽温软的脑袋上。即使心疼,她还是语气坚定地说:
“阿尔丽,人能做的事始终是有限的。人们也经常是不讲道理、没有逻辑和以自我为中心的,即使你友善,人们可能说你自私和动机不良,即使你诚实和率直,人们可能还是会欺骗你,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人们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即使你把你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个世界,也许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
唐德尔抚摸着一直在哭泣的阿尔丽的后脑勺,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你要原谅他们,你还是要友善,你还是要诚实和率直,你还是要去营造,你还是把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说到底,不是为什么不为什么,而是,这其实是你和上天之间的事罢了。”
唐德尔的话在哭泣声之中落下帷幕,阿尔丽没理解出什么来,但是其中的一字一句,就如烙印一般,都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三天之后的清晨,阿尔丽来到唐德尔的房间,这是日常惯例,毕竟是要照顾唐德尔起居的人。
当着唐德尔的面,阿尔丽说:
“唐德尔母亲,我选择进行初愿。”
“不怕后悔吗?”
“您说过,我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去做出选择,这只是开始而已。”
“你说的没错。”
“此外……我还有个请求。”
“……”
“我希望跟着您一起走。”
“只是这个请求吗?”
“还有,把那两个孩子也带上可以吗?”
“他们是你拯救的,你的要求会得到郑重的考虑。”
“那么,您是允许我跟您一起走么?”
“当然了,不过你真的不怕后悔吗?”
“怕,但是选择哪一种,在这个问题上又有什么区别?”
…………
礼拜日,初愿仪式如期举行,简单而平淡。
两天之后的清晨,垂雨沥沥,阿尔丽来到图书馆,来到那个待了四年的不起眼的角落。她想要那本书,想要以非正常的手段把书带走。然而她没能找到,仿佛那本书不存在一般,或是被什么人收走了,可是这不起眼的地方又有谁会光顾?
下午,带着两个小孩——阿尔丽给他们起名马克和敏敏——带着他们登上那辆马车。
四年之前,她就在这辆马车上被唐德尔抱着来到了麦坎城。
掀开门帘之前,她回头望向麦坎大教堂的大门,庄严得有些冷,却满怀自己过去四年的回忆。一次次的进进出出,不知有多少次把这门的每一处细节揽入眼里。
忽而,眼前的画面在她眼里褪色,一个女孩子就站在大门前。仔细看去,那是四年前的自己。相比较,雨是一样的雨,只不过大了些,人也是一样的人,也只是大了些。
四年时间,对不同的人来说是短也是长,就心境的变化来说,她觉得是长的。
她的眼睛在闪,遥想过去的心境,和现在的心境作对比,她觉得自己还没能得出什么确切的结果,不过很近了。
进入马车内,温柔拥揽着两个小孩,她们俨然把阿尔丽当作妈妈来看。行李已然放好,三人静静等着唐德尔和米切尔上车,等着马车最终的启程。
她听到两个脚步声,两个人朝马车走来。忽而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生起,杳然的街道,这马蹄声在渐渐响亮,驱赶着无论如何都逃离不开的沉寂。
直到那马停在马车前,阿尔丽微微掀开门帘,从缝隙中,见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从马鞍上下来,来到唐德尔身边。米切尔见状,似乎知晓一切那般默默离开了他们,只身一人走上马车。
从缝隙看去,男人看唐德尔的眼神夹杂着多种阿尔丽无法理解的感情。
他拉住唐德尔的双手,道了一声:
“母亲。”
很响亮,而后以阿尔丽无法听清的声音密语着什么。唐德尔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慈爱和离别之前的相惜。
米切尔进来,阿尔丽放下窗帘,车内归于幽暗。
阿尔丽在想,那个男人口中,‘母亲’这一声语气近乎憋出来的问候,到底包含着多少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