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背对着阳光,阳光把他的影子拖出去五六尺,黑浓得化不开。
若是夏季,拖出这么长黑浓的影子,阳光的烈度已让人后背炙烤,大汗淋漓了。
但现在是初冬,虽然一转身会被刺目的阳光照得眯起双眼,但阳光的温度很弱,就像在冷风中笼了一堆火,火的温度早被周边的冷气稀释了。
独眼狗从狗洞里爬出来,它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
但见到少年,立即恢复了些力气。
它的右眼留露出渴盼的神情,站在有些微风的阳光下,朝少年摇了摇尾巴。
少年怜惜的望了望它,看到它右眼流露出的那丝熟悉的依恋,少年摸一摸它的脑袋,独眼狗伸了舌头舔他的手背。
少年的手背凉凉的,而原本应当温热的大黄狗的舌头竟也是凉凉的。
少年不忍看它的左眼,尽管那里黑洞洞地,眼珠子不知去向,但有些时候,竟还会流出泪来。
少年从草筐底端抽出一个饼子,这个饼子还有些温热,这是老板娘格外开恩送他的午饭,因为在去了茶店之后,他还要到阳河边的阳河村去。
这一来回二三十里,是赶不回店里吃午饭的。
少年撕了一块饼,伸到狗的面前,狗闻到麦香味,伸出舌头把那块饼裹进嘴里,独眼狗动作温雅,虽然看起来肚子饿了,但并没有狼吞虎咽。
很快,它吃下了半块饼,剩下的半块,还攥在少年手里,少年舍不得吃,重新放回筐底。
他记不起有多久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从卢桥村卢家大院经过时,这只过去一见到他都狂吠的大黄狗,忽然变得安静了。
既而,他发现这只狗缺少了一只眼球。
狗看到他,没有了往日的凌人盛气,它伏在院前的那通石狮子下,面带悲伤。
少年从它面前走过,它也没有吠。
又一次,他经过卢家大院,卢歧川又操起一把竹扫把,追打这只盲狗,大黄狗被几扫把子追出院子来,见有人经过,狗主人才住了手。
少年一直对卢歧川心怀崇敬,如今看到他对自己残疾的曾经的爱犬大打出手,仅仅是因为它现在生的难看,不能给主人争脸,就尽力驱赶,往日里的那种崇敬立马就稀薄了。
他甚至在卢歧川的脸上,看到狰狞和丑陋。
狗被主人遗弃,耷拉着尾巴,尽力掩饰自己狼狈的样子。
那一刻,少年对盲狗心生同情。
此后的日子,他经过卢家大院,都要顿一顿脚步,如果没有意外,他都会看到那只独眼狗。
这只忠实的家犬因为身有残疾,失去了主人给他的精心照顾,身子日惭消瘦。
少年留了意,每次把自己的干粮留一半给它,惟恐它饿着了肚子。
走过卢家大院,约摸再走两百步,就到了茶店。
冬日的楝果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声响。
随着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村子忽然活泛了起来。卢家的大门洞开。传来男人的声音:
“秋棠,为什么不早叫我,怎么一觉睡到快晌午了?……有客人来吗?”
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老爷,……我也刚醒,村子里太静,连狗叫也没有,我一直在作梦,梦到村子被一个大锅盖罩着,一直醒不了……也就没法叫醒老爷,……奴婢该死!”
“去看看有没有客人来。”男人轻咳一声,声音低沉,明显带有愤懑。
秋棠将大木漆门推了推,门轴发出吱嘎的声响。
少女约摸十四五岁,站在阳光遮蔽的门楼下,四周的空气立马明亮起来。
“这位小哥,……你,看病吗?”少女眼神清澈,直直的望着送饼少年。
少年有些嗫嚅,相对于眼前衣着光鲜的卢家丫鬟,少年衣着寒酸,感觉自惭形秽。
他低着头,快速离开卢家地界。
其实很多时候,少年一直想看一看卢家大院二进门厅里的那副对联,但少年一直没病,卢家也不买水家饼店的饼,他就没有理由走进这个神秘的大门。
每次他经过这里,门都是半掩的,今天终于敞开。
但少年还是将投向大门内的眼光收回,因为门前站着一个明艳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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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河村。
虽然艳阳高照,但村子却像刚刚睡醒。
阳河李家是方圆十数里有名的富户,所使的仆役众多,李家的老长工王四每天照旧第一个起床,而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喂牲口。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王四三更为牛拌料,牛吃了夜草,舒坦的卧在牛铺里“倒沫”,王四只有听着牛倒沫的声音,才能睡得着。
一个时辰后,王四会听到公鸡第三遍打鸣,这个时候,约摸就是五更天了。
王四会再次爬起来,给牛添第二次草料。
王四打小时候,就住在李家,王四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李家的仆役,王四的母亲是李家的婢女。
按照中夏帝国不成文的规矩,王四从生下来就是李家的奴仆,这么不知不觉的,王四老了,王四已不记得他家给李家当了多少代仆役。
但这一天晚上,王四没有给牛添草料,王四一晚上做得一连串的梦,梦到一串铜风铃在外边不停的响,但他却无法从梦中醒来。
直到饥饿的老牛拧断了绳索,往外走的时候撞着了王四的床铺,用青砖垒的床基垛轰然倒塌,王四终于从床上滚落下来。
“奶奶的,发生了啥事?”
王四揉了揉眼睛,他一时还适应不了半晌日头耀眼的光。
“他先人的,怎么出了这种事?这咋给东家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