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们竟在这崎岖的山道中颠簸至日落,直把孩童和妇人晃得胸口烦闷,胃里酸水翻涌,再加上已有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两人虚脱到感觉身体和意识分离开来,时而又重合在一起思绪混乱加精神萎靡。
“客栈到了,我们在这里修整片刻。”
孩童强打起精神睁开眼睛,跪坐而起朝车窗外望去,天色晦暗朦胧,斜阳的最后一缕余光藏到了地底。他的目光穿过荆棘丛,才看到了这藏在密林深处的所谓客栈。莽汉打马绕过荆棘丛,把车赶进了院子里。
这座木楼破败不堪,摇摇欲坠。院子里杂草丛生,蒿草蓬松疯长得比人还高,与其说是客栈,倒不如说是废弃的鬼宅。
孩童探头看到有两三扇空洞的破窗里有烛火,里面应该是有人的。
莽汉从车辕上跳下来,径直往木楼走去,孩童和妇人没有得到授意,不敢下车,只靠在车厢里揉着空瘪瘪的肚子。
不一会儿,莽汉双臂架着四碗饭从木楼里走出,稳当当端过来放在车厢里,对着妇人和孩童说:“赶紧吃,吃完饭我们就动身。”
一碗面片汤,一碗窝窝头,没什么营养,但胜在抗饿。
两人一天多没吃东西,实在是饿坏了,抓起窝窝头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腮帮被塞得鼓起,嘴里生涩地翻动着,食物碎屑从嘴角灌进了衣襟中。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难看的吃相,不禁相视而笑,用手背擦着嘴角,眼中泛着泪花。
莽汉用木柱支撑着车轭,把马从笼套里解出来。这马连续奔跑了这么长时间,比人更受罪。他把它拉到了后院马圈,换出一匹乌黑的骏马。
这马真是漂亮,油黑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马鬃被刷得整整齐齐,比人的齐刘海还要顺畅。只是那马眼暴突,像极了莽汉瞪起的环眼,跟它的主人还真是一对。
莽汉牵着马儿在空地里,那马抬头打着响鼻,从嘴中伸出宽舌舔舐着他的满脸紫须。这家伙双手把马头托起来,亲吻着马的嘴唇,就像是在吻自己的情人。
孩童捧着窝头看着他,心想这家伙居然跟马亲嘴,还真是恶心。
莽汉把黑马套进马车里,转身来到车厢前,掀起帘幕把碗筷夺了去,也不问妇人和孩子有没有吃饱。
“继续上路,今晚要走一段平坦些的官道,你们可以安稳睡一觉,过了明天,最后的路途可是凶险万分。”
他把最后的这四个字拿捏得非常重,使得妇人和孩童的脸上都布满了惊恐。莽汉很满意他们这种表情,嘿笑着坐在车辕上挥起了马鞭。
这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稳,他那混乱的思绪总是驱赶沉醺的睡意,也总是梦见家中过去的时日。每逢年过节,父母在堂,聚会饮酒,欢声笑谈,孩童在膝下环绕。姨娘们持巾帕掩嘴而笑,稚儿们争相向长辈们跪拜讨压岁钱,而他作为家中幼子,也能荣登长辈之列,安然享受哥嫂膝下幼子跪拜。
睡梦中的孩童脸上浮现出灿烂笑意,又被车厢摇晃把美梦打断,却是半醺半醒,侧身扭向另一侧,复又睡去。只是胸口似有阴霾积压,摇晃头部也挥之不去,那阴霾上脑氤氲出幻象,遍布眼前天幕,没有残阳却红似浓血。孩童伫立在家宅大门之外,墙根梧桐老树干枯,枝杈刺向天空,黑鸦密密匝匝立在枝头上,尖喙中叼着白肉条,鲜血犹在滴沥。
后院洞门无风自开,门轴吱呀作响,四周死寂无声。院中青石板上,深褐色血污粘稠沾满鞋底,白衣敛尸,横陈堆积宛若山丘。亲人头颅遍地,长发粘接缠绕,个个面色乌青,眼白暴睁,血唇下兀,像是在向他哭泣生前遭遇的种种折磨摧残。
孩童噙着泪水走至堂前行刑架下,仰头看着被绑缚在架上的父亲,苍老容颜已由乌青转至发黑,双目被剜出只剩下幽黑的孔洞,皱皮表面筋络暴起,下颚掀张好似断气前还在破口大骂。
父亲的下半身不知被摘去了何处,胸口以下只剩下森森白骨,脊骨依然笔直,肋骨参差交错。
孩童身体颤抖不至,闭目缓慢地仰起额头,盛接父亲唇颚中滴出的血水。
一滴,
……
两滴,
……
三滴
……
血滴温润,血滴灼热,血滴滚烫,滴滴渗入他的眉心,好似晨曦红日烘暖了脸庞,又好似星夜旷野中篝火跳动煸暖了胸膛。
嗵!
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