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林中鬼(1 / 2)花天酒地丶
金铁交鸣后,便是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喝和一声短促凄厉,戛然而止的惨叫。
声音被林中无处不在的浓雾与盘根错节的枝干撕扯得支离破碎,传到赵九耳中时,只剩下一点模糊不清的回响。
可那回响里,有血的味道。
赵九身子微微一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一只冰凉的手,快如夜枭捕食,悄无声息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沈寄欢。
她没有看他,那双清亮的眸子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像一只在暗夜里锁定了猎物的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有人。”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吹过的一缕风,几乎听不见。
赵九没再动,由着她抓着。
沈寄欢手腕一抖,带着赵九向上跃起,赵九反应极快,两人便如两片被夜风卷起的枯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跃上了一株高大的古木。
浓密的枝叶,成了他们最好的屏障,将两人的身形与气息都藏进了这片深沉的暮色里。
林间的空地上像是一锅烧沸了的粥,杀声震天。
血雾混着被刀剑劈开的泥土,在昏暗的暮色里弥漫开来。
三伙人像是三股颜色截然不同的溪流,正死死地绞杀在一处。
一伙人赵九认得。
为首的是那个总一副笑呵呵模样的平安客栈掌柜屠不平。
他手里那柄寻常用来切肉剔骨的厚背刀,此刻却成了最凶厉的杀器,每一刀劈出,都带着一股子开山裂石的蛮横力道,不讲半分道理。
另一伙人,赵九也认得。
姜东樾。
他带着七八个无常卒,布成一个瞧着有些古怪的阵法,刀光连绵如水银泻地,透着无孔不入的阴狠毒辣。
最后一伙人,最是神秘。
清一色的黑衣黑袍,脸上罩着遮蔽了所有五官的黑布,像是一群从阴间走错了路的鬼。
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却又看不出任何门派的路数,像是东拼西凑来的一套野狐禅。
“江北门的人,怎么会跟无常寺的人打起来?”
沈寄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另外那伙人,看不出根脚。”
赵九没有出声,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一把最精准的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战场上每一个人的动作,每一次出刀的角度,每一次闪避的步法。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群黑衣人的身上。
“不是看不出。”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是淮上会的人。”
沈寄欢一愣,侧过头看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疑惑:“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招式路数一直在变,像是刻意在模仿别家好遮掩自己的来路。”
赵九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战场:“人能骗人,招式也能骗人,但一个人在生死关头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们的防御和当日象庄陈冲的防御一样滴水不漏。到了同归于尽的关头,他们劈出的刀依旧会下意识地留半分力,完全没办法做到真正和杀手一样豁出去杀人。”
赵九轻轻摇头:“你看姜东樾每一次出剑都是用来换命的,一锤子买卖,剑在命在,剑毁人亡。但这帮蒙面黑衣人他们的刀,却是用来护着自己那条金贵的命的。”
沈寄欢顺着他的话再去看时,果然瞧出了端倪。
那群黑衣人看似凶悍,实则色厉内荏,进退之间,总带着一种商贾算计得失时的精明。
她心中了然随即眉头又紧紧蹙起:“小藕还在马车里,此地不宜久留。这个叫姜东樾的不过是个无常卒,他既然在这条路上出现,想必就是寺里派出来寻你的。这些人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
赵九点了点头:“我们走”
赵九似乎在一夜之间,便被这残酷的世道磨去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棱角,经过李存勖一役,他学会了权衡,懂得了取舍。
在这乱世,先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对视一眼,便要从树上悄然退去。
可就在他们身形将动的那一刹。
身后。
马车停放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踩碎枯叶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
赵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沈寄欢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两人再也顾不上林中那场厮杀,身形如电,朝着马车的方向急掠而去。
他们根本来不及落地,方才到了最近的树梢上,便看见五六个劲装汉子,已经将那辆半旧的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已经掀开了车帘。
“车里有人!”
他低喝了一声。
赵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腰间的定唐,发出一声极其轻微渴望饮血的嗡鸣。
沈寄欢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她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赵九眼中的杀意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那几个汉子,将车帘彻底扯开。
昏暗的车厢里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正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像是做着一个香甜的梦。
正是因为被赵九渡了真气,而陷入沉睡的小藕。
那为首的汉子探头看了一眼。
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小藕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了车厢里那些简单的行囊上。
他皱了皱眉。
“不对。”
“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看这身穿戴,也不是江湖中人。”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江北门行事,不伤无辜。”
“继续走。”
他说完便放下车帘,带着人头也不回地朝着林中那片喊杀震天的战场走去。
脚步匆匆,仿佛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直到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林木深处,沈寄欢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抓着赵九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攥得更紧了。
她靠着身后的树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江北门……”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更深的困惑:“他们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赵九看着那个方向,屠不平的身影在刀光剑影里时隐时现,像一头被围困的熊,每一次挥刀都带着一股子蛮横的血勇。
“屠掌柜也是江北门的人。”
赵九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说了出来:“之前在平安客栈时……哦,你也在。”
沈寄欢轻轻一笑,含情的眼望了赵九一瞥,她的神情混杂着敬佩惋惜:“江北门。”
沈寄欢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尘封已久,不该被轻易惊扰的梦。
“在中原还未像今日这般四分五裂的时候,在那些帝王将相还没把这片土地当成自家棋盘的时候,江湖上曾有过那么一群人。”
“他们不求功名,不图利禄。”
“他们信的是公道。”
她的目光,有些悠远。
“几年前,有个富商恶贯满盈,在江南一带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后来他做下了一桩灭门的血案,便连夜卷了所有家财逃了。”
“官府通缉,可他使得银子太多,一路买通关卡,眼看就要逃出关外,去那蛮夷之地做他的土皇帝。”
“江北七侠听闻此事连夜出山。”
“七个人七匹马不眠不休追了他三千里。”
“一路从江南的杏花春雨,追到了大漠的落日孤烟。”
“就在那富商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在那大漠深处的一处绿洲旁,点起篝火,烤着全羊,搂着新买来的美人儿时。”
“七把剑,从天而降。”
“那富商的人头被他们一路带回江南,挂在了那家被灭门的苦主坟前。”
赵九沉默地听着。
他那颗早已被无常寺的血与火淬炼得坚硬如铁的心,不知为何,竟被这个故事烫出了一个柔软的口子,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混杂着向往与敬佩的情绪:“后来呢?后来为何再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沈寄欢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像两颗被风吹熄的星:“一年前,江北门被人寻仇。”
“一夜之间,七侠只剩下四个,个个身负重伤,从此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是何人所为。”
“只知道,那一战,江北门总舵血流成河。”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悲凉。
“没想到,他们竟然养好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