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夜色中(1 / 2)花天酒地丶
赵九握着汤匙的手,指节微微泛起一层白色。
忽然有很多的事情就像是堵在了一起,慢慢变成了一团线。
大理寺的人为何会出现在钱府?
天下第一神捕不去办那件天大的案子,反倒跑来抓一个水桶里藏着的杀手。
而且,水桶里藏着的人究竟是谁?
“她死后不到半个时辰,宫里就下了禁令。可消息这东西是长了翅膀的,捂不住。”
安九思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面尽数吃完,然后端起碗,连那带着红油星子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碗,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又长又白,仿佛要将胸中积攒的所有郁结与无奈都一并吐出去:“洛阳已经不能待了,这几日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去。”
赵九没有说话。
当有人下定结论的时候,他通常不会去询问,更不会去尝试改变,他最大的能力不是分析,而是反应。
说话的人,是沈寄欢。
“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两人之中,不知在何时,建起了一道旁人看不到的桥梁。
安九思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需要你们将这个消息,尽快告诉曹观起,告诉黄巢。”
……
钱府后院。
一条小径种满了腊梅,幽静得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如果有雪的话。
赵九走在最前头,身后是沈寄欢,再后面是半个身子都藏在沈寄欢影子下的小藕。
冬日里的太阳,没什么力气,光线被筛过一遍又一遍,漏下些斑驳的碎金子,落在三人身上,也落在青石板路上。
四下里安详宁静。
钱元瓘的酒还没有醒。
门外,是天高地阔。
赵九伸出手,指尖就要碰上那枚冰凉的铜环。
就在这时。
门前就那么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摩擦的声响,仿佛她本就该在那里,像是从地里悄无声息长出来的一株柳树。
纤弱,却又带着一股子让人无法挪开视线的韧劲。
钱蓁蓁。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身上是一件淡紫色的罗裙,脸上挂着笑。
只是那笑意,不暖人。
她的目光,像一阵轻飘飘的风,拂过沈寄欢的肩头,也拂过了那个怯生生探出半个脑袋的小藕。
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赵九身上。
“就这么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根羽毛在人的心尖上轻轻地挠:“连声招呼都不和我打吗?”
后巷的风,贴着地面吹过来,卷起一股子阴沟水汽的湿冷味儿。
赵九站在门内,没回头,也没答话。
沈寄欢和小藕已经上了车,天下楼安排一队出城的密探,已化妆成了商贾,在街道里等着赵九。
钱蓁蓁笑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脚下那双绣着金线的软底绣鞋,踩在青石板上,竟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怎么,连看都不想看我了?”
她走到赵九跟前抬起头。
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惨白的光线下,闪着一种能把人心看穿的锐利。
“我只是来送你一件东西。”
她从腰间,解下了一柄短剑。
那柄剑赵九见过。
就在昨夜,冰冷的剑锋还曾紧紧贴着她自己那段白皙如玉的脖颈。
此刻,这柄凶器却被一双纤纤玉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赵九面前。
剑鞘上镶满了各色宝石,流光溢彩,华贵得有些晃眼。
这种华贵与赵九身上那股子腥气格格不入。
“此剑名流萤。”
钱蓁蓁的声音,还是那般轻柔:“是我娘亲的遗物,自我懂事起便日夜佩戴,从未离身。”
她又往前递了递。
“送给你。”
赵九没有伸手。
他的目光,甚至没在那柄一看便价值连城的短剑上多停留一息。
他只是看着钱蓁蓁的眼睛:“我不能要。”
“哦?”
钱蓁蓁脸上的笑意,像是墨滴进了清水里,一下子漾开了,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玩味:“你就不怕我把昨日的事都说给她们?”
赵九并不在意,叹了口气:“嘴在你身上,又不在我身上。”
钱蓁蓁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非但没退,反而又往前凑近了一步,身子几乎就要贴到赵九的胸膛上。
她仰着脸,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赵九的眼睛,吐气如兰。
“那我问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昨夜,我美吗?”
赵九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具在昏黄灯火下,如温润羊脂美玉般毫无瑕疵的胴体。
想起了指尖划过肌肤时滑腻冰凉的触感,和钻进鼻子里让他心神不宁至今的少女体香。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赵九迎上了那双仿佛能将人魂魄都吸进去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钱蓁蓁的嘴角,勾起一个得胜的弧度。
她知道,她赢了。
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看似冷硬如铁的少年人,终究还是个没经过事的雏儿。
他的心,乱了。
她将手中的短剑,不由分说塞进了赵九的手里。
“这柄剑,你拿着。”
她轻声道:“就当是昨夜你我之间那场误会的封口费。”
冰凉的剑鞘触及掌心的那一刻,赵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直觉告诉他,如果一旦让这个女人缠上自己,恐怕会有数不尽的麻烦,可他知道,这件事的掌握权,从来不在他的手里。
就算是面对男人,赵九也没有伶牙俐齿地侥幸胜利过一次,何况遇到了女人?
“你若不要……”
钱蓁蓁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那也简单,你把我娶了。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杀人,我替你递刀。你被人追杀,我和你一起跑。”
“生,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死,我们埋在一个坑里。”
她微微一笑。
“你选一个。”
赵九老老实实地将短剑揣在怀中,左右找了找,身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交换的东西,刀和剑是他的命,除此之外,甚至连一块金子都已找不出来。
“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赵九摸了摸胸口,显得有些窘迫:“你若是想要什么便告诉我,我取到了尽快给你……”
他的话没说完,嘴便被堵上了。
堵上他嘴的,是香嫩的唇。
……
后巷的风有些认生。
它贴着湿滑的青苔墙根,小心翼翼地溜进来,卷起一股阴沟深处陈腐的腥气,拂过赵九的后颈。
他没有回头。
嘴唇上仿佛还烙着一抹温软。
那感觉很怪,像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有一片滚烫的雪花落在了唇上,来不及感受那份灼热便只剩下一片惊心动魄的凉,迅速渗入血肉直抵心底。
这感觉比他这辈子第一次杀人,刀锋切开温热皮肉时还要陌生千百倍。
杀人他熟门熟路。
可这个是头一遭。
怀里的流萤,剑鞘上镶嵌的宝石硌着胸口。
他低着头,脚步很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向巷口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车帘掀起一角,又重重落下。
像一道斩钉截铁的屏障,隔绝了身后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也隔绝了那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玩味。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不知疲倦的声响,马车汇入洛阳城清晨喧嚷的人潮车马,像一滴悄无声息的雨,落入奔流不息的大江,不见了踪影。
车厢内,是一方小小的、安静的天地。
静得能听见小藕的呼吸声。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那呼吸已经不再像风中残烛般微弱,变得悠长而平稳。
沈寄欢坐在车厢另一头,离他最远的位置。
她手里捏着一卷丝线,正低头替昏睡的小藕缝补袖口。
那里被树枝刮开了一道小口子,她缝得很仔细,一针一线,仿佛在绣一幅价值连城的山水画。
她的眼帘始终垂着,对车外的风雨、车内的波澜,都视若无睹。
赵九拣了个角落,靠着车壁坐下,闭上眼睛。
他想让自己静下来,可脑子里,却是一锅滚沸的粥,咕嘟咕嘟,片刻不得安宁。
钱蓁蓁那个吻。
那柄剑。
还有那番听上去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话。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被猫儿抓挠得乱七八糟的毛线球,沾了血,也沾了胭脂,找不到一个线头,更理不出一丝头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