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交易(1 / 2)花天酒地丶
龙涎香的气味先醒了过来,然后才是石敬瑭的眼睛。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描金的殿梁,纹路繁复,像是一座华美的囚笼。
视线往下,是熏着香的纱帐,朦朦胧胧,隔开了帐外那个小心翼翼的世界。
伺候在榻边的俏丽侍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榻上这位大人物的梦。
一切都奢华得不似人间。
可胸口的痛,却又真实得让他想伸出手,把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给活活挖出来。
一道血痕,自左胸蜿蜒至小腹,像是一条红色的蜈蚣,狰狞地趴在他的身躯上。
伤口其实不深,可那痛楚,却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条,在他骨头上烙下了一个字。
耻。
他昏睡了三天。
三天里,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只有一个场景反复上演。
洛河边,那个下着冷雨的黄昏。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见那道剑光。
快到了极致,也冷到了极致。
但他从未正眼看过那把剑和那道光。
他看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少年的脸,在他脑海里,比那道剑光更清晰,也更顽固。
那张脸,比剑光更冷,更静。
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只被自己无意间踩死的蚂蚁,甚至懒得去思量,那只蚂蚁临死前是否挣扎过。
恐惧。
一种比刀伤更深,更疼的恐惧,像是无数根淬了冰的牛毛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他的四肢百骸,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
他石敬瑭,堂堂大唐第一将,那个即将从龙入主天下,封侯拜相的头等功臣。
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只用一剑就伤了身。
这是奇耻大辱。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
动作太快,牵动了胸前的伤口,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大将军!”
一旁的侍女惊呼一声,本能地就要上前搀扶。
“滚!”
石敬瑭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带着一股子能将人碾碎的暴戾。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石敬瑭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眼中只有那面巨大的铜镜。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得有些刺骨的金砖上,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走到了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个面色惨白如纸的男人。
那张脸上,眼神却阴鸷如狼,一头饿了三天三夜,只等着择人而噬的孤狼。
那眼神里的恨意,太浓,浓得像是墨,几乎要从冰冷的镜面里满溢出来,将这满室的奢华都染成黑色。
他要杀了那个小子。
这个念头,不是想出来的,而是从骨头缝里长出来的。
他要将那个少年,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我的府上。”
他看向那地上那个发抖的侍女:“何时规定了你们可以穿衣裳的?”
他没有杀她。
杀一个侍女,不会让他有任何的感觉。
他随手抓起那件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白袍披在身上,甚至来不及束紧腰带,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座李嗣源专门赐给他的府邸。
府门口的亲兵想跟上来,被他一个眼神逼退。
他只带了一个人,和三坛酒,走在清晨的洛阳城里。
城里的血腥气被冷风吹散了些,不再那么刺鼻,可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死寂,却愈发浓重了。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像是这座城里的人,一夜之间都死绝了。
昔日车水马龙的洛阳街头,如今只听得见两种声音。
一种是风,一种是他自己的脚步声。
石敬瑭的目标很明确。
皇城,北门,天下楼。
曾几何时,这里是大唐最神秘的所在,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鹞的巢穴。
如今,它换了块匾额。
天下楼三个字,笔锋锐利如刀,一撇一捺都透着股子张狂的杀气。
那三个字,像是有人攥着一把刀,对着天下人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比划了一下。
它也换了个主人。
一个更年轻,也更可怕的主人。
安九思。
当石敬瑭的身影出现在天下楼门口时,两名守门的黑衣卫士手中的长戟无声地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两名卫士像是两尊浇筑在此处的铁人,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他们的眼神,是两块不会融化的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石敬瑭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军。
石敬瑭认得他们衣襟上用银线绣成的徽记,一只振翅欲飞的猎鹰。
安九思的亲卫。
一支比御前捧日军更精锐,也更冷血的队伍。
“安大人在等您。”
其中一名卫士开口,声音平直,没有半点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石敬瑭没有说话,只是冷着一张脸,从交叉的长戟下迈步走了进去。
他看见安九思的时候,那个比他还年轻几分的男人,正坐在一棵枯死的石榴树下,用一块干净的丝帛,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剑。
那柄剑,石敬瑭认得。
昔年十三太保李存孝的佩剑,天妒。
剑身狭长,在晨光下泛着一层幽蓝的光,像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水,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安九思擦得很仔细,很专注。
庭院里很静,只有丝帛擦过剑锋的沙沙声,轻柔却又锋利。
“大将军的伤,好些了?”
他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得像是三月的春风拂过柳梢,听不出半点关切。
石敬瑭叹了口气:“这段日子,苦了你了。”
安九思擦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孤傲的俊朗脸庞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恭敬,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让人觉得疏远,他的目光落在了石敬瑭身后的酒坛上:“大将军是来找我喝酒的?”
石敬瑭摇了摇头。
他将三口酒坛放在地上,看也不看安九思,扬起手,一掌拍开了其中一口的泥封。
“啪”的一声脆响。
没有浓郁的酒香扑鼻,只有一片刺眼的金光扑面。
坛子里装的,不是酒。
是满满当当,在晨光下能晃瞎人眼的金叶子。
这天下,最硬的硬通货。
这三坛酒足够武装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铁骑,从人到马,披甲执锐。
安九思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似乎亮了一下,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那涟漪转瞬即逝。
他放下手中的剑,剑尖入鞘,悄无声息。
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大将军这是何意?”
“陛下初定洛阳,百废待兴,正是用钱的时候。”
石敬瑭的声音依旧沉稳,可那双阴鸷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我石敬瑭虽是一介武夫,但也懂得为君分忧的道理。”
安九思笑了。
那笑容无懈可击。
“大将军有心了。”
“这份心意,九思替陛下,心领了。”
他说着竟真的看也不再看那坛子金叶子一眼,转身便要往屋里走,仿佛那坛金子,还不如他脚下的一块石子来得重要。
“安大人。”
石敬瑭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有些发紧。
安九思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笑容。
“大将军还有事?”
石敬瑭看着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终于不再有任何掩饰。
“我要见一个人。”
那句话,几乎耗尽了他从榻上起身至今,所积攒的全部气力。
“那个拿着铁鹞密令,要跑的女人。”
安九思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变化。
他看着石敬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久到石敬瑭几乎以为他要拒绝。
然后,他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