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冷渗入骨髓,董份却挺直了脊背。
他抬手将耳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尽管手指因长期镣铐的束缚而微微颤抖,动作却一丝不苟。左副都御史的官威早已刻进骨子里,即使身处诏狱,他也要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臣左副都御史董份,拜见王爷。”
董份依然保持着他可笑的坚持,丝毫都没有阶下之囚的觉悟,对着朱载圳深深一揖,好像如此才能体现他刚正不阿身陷囹圄的冤枉处境。
朱载圳坐在审讯桌后,指尖轻叩桌面。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曾经权倾一时的官员。
“董御史,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朱载圳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诏狱的饭食可还合口?”
董份直起身,面色平静:“王爷说笑了。董某清白之身,蒙冤入狱,只盼朝廷早日还我公道。”
“公道?”
朱载圳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董御史的风骨,当真是让本王钦佩至极!都已经死到临头,还要公道?”
董份义正言辞道:“王爷,臣是被冤枉的,臣兢兢业业数十年,董家亦是安份守己,从未做出过任何戕害百姓,忤逆犯上的事情,还望王爷明察!”
朱载圳呵呵笑了起来,“是本王疏忽了,只让你知道一个大概,忘了将徐璠举报董家的材料给你先过目一遍。”
说话的时候,朱载圳的手挥了挥,陪同他一起审问董份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绎,立刻将一份誊抄好的徐璠举报董家走私通倭的证据材料呈了过来。
陆绎是前锦衣卫指挥使陆柄的儿子,现在依然留在本卫使用,算是朱载圳的助手。
朱载圳道:“给董御史看看,让他回忆回忆,董家有没有干过这些事情。”
陆绎称是,接着就将这份材料递到了董份的手中。
董份忍着心里的紧张,颤抖着手接过了陆绎递过来的材料。
朱载圳看着董份接过了陆绎递过去的材料,又淡淡说道:“先看看这个,再谈你的'公道'不迟。”
董份的目光落在这份盖有锦衣卫绝密字样的公文上,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但多年的宦海沉浮,已经让他练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着。
董份忍住心中的紧张,慢慢的掀开手中的公文,他只扫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董份在看到了里面的一角内容后,瞬间惊恐出声,公文哗啦一声落在地上,董份不敢置信的看着朱载圳,又是声嘶力竭的辩驳着,“王爷,这绝不可能!董家怎么会暗通倭寇?这是污蔑!”
董份都被吓的灵魂发颤,要知道在去年的时候,严世蕃可就是因为通倭大罪而被处斩的,朝廷虽然没有追究严嵩的问题,还将他养在了昌平的秦城庄园,但明眼人都知道严家败了,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如今,徐家居然举报董家通倭!
这对于董份而言,不吝就是晴天霹雳!
董份激动的争辩着,他太怕这些罪名被坐实了。
若只是举报董家兼并小民之田,走私海外货物,或族人欺行霸市等这些罪过,董份倒是不怕,大不了丢官回家,反正他现在的年纪也不小了。
只要能扛住这件事情,撑到最后,以后谁还不念他家的好?
可若是变成了通倭大案,这性质就变了,董家以后谁还敢沾?
先不要说以后的董家能不能翻身的问题,现在的董家都难有活路!
朱载圳微笑的看着现在急力争辩着的董份,又笑道:“董御史这些证据可与董家有关?”
董份激动道:“绝无关联!董家遵守本分,岂敢和倭寇来往?这是污蔑!”
朱载圳叹息一声,“现在京师已经发文到了南京,让张居正主持董家之案的查办,你猜猜董家又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了何事?”
董份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谨慎的问道:“发生了何事?”
朱载圳道:“本王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证千万不要激动。”
董份听着这话,就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现在董家都被扣上了通倭的大罪,还能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事情吗?
董份忍住激动的声音,“还请王爷明示。”
朱载圳看着董份的样子,可怜的摇摇头。
最后带着沉重的语气说道:“本王接到急报,数日前董家老宅突起大火,董家家主及长子和部分董家嫡房长房的家眷子女等,皆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董份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朱载圳,似乎还带着可怜的期望,希望朱载圳是骗他的。
可是接下来董份就看到了一旁的陆绎又递过来的一份盖有刑部大印字样的急递公文,这一刻董份的手,也终于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不敢接住这份公文,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要看一眼里面的内容,让自己可以死心!
于是乎他就颤抖的接住了陆绎递过来的刑部公文,双手不听使唤的哆哆嗦嗦的拆开了公文的外封,看着里面写的内容。
董份在看到里面写的董家惨状之后,身子也不受控制的摇晃起来,若不是陆绎一直都在盯着他,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下,他可能就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朱载圳冷眼旁观着董份此刻颤抖崩溃的模样。
这个方才还端着士大夫架子的老朽,此刻已经从颤抖迷茫的情绪里走出,变得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朱载圳继续道:“南京急报,董家突发大火,火势凶猛异常,顷刻之间便吞没了前宅后院,一时间火光冲天,十里之外都能看到天边红了一片。董老太爷、董大公子及十数位名董家核心成员还有一二十位董家女眷孩童,皆都葬身于火海之中.惨叫声撕裂天际,闻者心颤,见者心惊!“
董份听着朱载圳的这些话,心理又崩溃了起来。
董份激动的一下子就瘫跪在了地上,“不!这不是真的!”
朱载圳看着这样的董份,又叹息道:“董御史节哀。这是南京刑部急递过来的公文,锦衣卫也已经同步证实。若非如此,本王哪会有闲心在董家之案还没被张居正彻查之前就来见你?你当本王很闲吗?”
董份眼泪不控制的从眼眶之中流下,他呜呜的哭了起来,可怜的就像是一个几十岁的老孩子。
朱载圳也没有制止,他就在坐在一旁等着董份哭够了,嗓子哭哑了才开始重新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