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五十章 仇恨湮灭(2 / 2)念碑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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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謇不是没想过要把言归宁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送到官府查办,可想归想,他到底也没那么做。

于世俗而言,言归宁是恶人,杀人劫财罪大恶极,活该受死……但杨謇受过骆驼山土匪寨子的恩情,把言归宁捉拿归案的人不该,也不能是自己。

他矛盾得要命,思前想后是为报恩,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但言归宁根本不领情。

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骆驼山守着一小隅的安定,也杀过不少敌军叛军,可朝廷的功德簿上根本没他们这么一笔。就连闻家军里原先鄢老将军的旧部也或多或少的受过他们的恩惠相助,可到头来竟是恩将仇报,杀得血流满地都没动容着眨一下眼睛。

言归宁不信杨謇能感同身受他心中所觉的痛楚,更不信他能替他申冤诉苦。

言归宁躁郁了一年有余才些许缓和了情绪,最起码能忍住不再对杨謇拳打脚踢。他听见杨謇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只赏了他一个白眼儿,骂他异想天开单纯过头,“冤有头债有主,我等着那些被我杀了的冤魂索命,你也别想拦着我取了闻戡都的首级。”

好心好意的哄劝了一年多毫无用处,杨謇也一时绷不住怒气,“王法昭昭,怎么你就偏要执迷不悟!”

言归宁玩味新奇的抱着手臂,掀起眼皮看向气成窜天猴杨謇,开口大笑了一声,恶狠狠地剜着这正义小捕快心里的软肉。

“你说什么?王法昭昭?你当这天高皇帝远的广宁府还有王法不成?”言归宁冷哼了一声,阴恻恻的笑道,“你知道年初城东富商的宝贝儿子被人阉了又杀,扔在闹市街口的案子为何不了了之吗?你知道城北医堂的野郎中是怎么失踪的吗?你知道城西卖糖果儿的小老儿是怎么一夜之间四肢残废又被戳瞎了眼睛烫烂了喉咙的吗?”

杨謇瞠目,被言归宁咄咄逼人狠如刀锋的话堵了个哑口无言。

言归宁斜着看他,唇边的笑愈发的狠冷,“因为你们那位知府大人无能啊……被城东富商的儿子杀害的姑娘多到彻查不清,没人知道是谁出手报的仇,也没人愿意指证城北医堂的那个郎中不学无术就敢给人瞧病,医堂便由着他开了一堆根本不对症的药给人治病,治死了人就想花钱遮掩过去结果呢?他上山采药的时候被人捅了一刀,本来死不了,谁知道他慌不择路往狼窝里钻,怕是早便连骨头都不剩再说城西的小老儿,他拿着糖果骗了多少孩子你知道吗?那突然消失的孩子被打折了胳膊腿找处卖了去,孩子父母亲生会饶了他吗?”

杨謇哽了一下,“这些人……你……”

言归宁摆摆手,“跟我没关系,只不过是凑巧看到了而已,况且我这一张嘴光说也不见得有人信”他看杨謇一副想要问责的表情,抬手拦住他,“你也甭跟我说救不救,我没良心,做不到甚么悲天悯人以德报怨,没上前补一刀已经算是我大发慈悲了。”

他说的这些事杨謇并非丝毫未曾耳闻。他身在官府,各路风声满院子飘,不过当真与否的差距。

他对这世上抱有的善意太多,他没敢把人心想得那么悲愤不堪。

言归宁却把他从阳光明媚的天地扯进了阴暗腐生的沟渠,压着他的脑袋看清了沉积在背光处的淤泥。

言归宁以为杨謇会知难而退。

孰料杨謇沉默了半晌,竟坚定的抬起头来,一错不错地盯着言归宁的眼睛,“……你是觉得这世道无良对吗?”

言归宁摸了摸鼻尖儿,尴尬地躲过他的视线,“是。”

“那倘若我能护这一方清明呢?”杨謇忽然扑到言归宁跟前,死死攥着他的腕子,像是要把他的皮肉捏得崩裂开来,“倘若日后百桩冤案,我都能查出真凶绳之以法,你可愿不再妄论杀人雪恨?可愿将你的愁苦说予我听?”

这恳求言归宁满眼嘲讽的应下了,在心里琢磨了两日又觉得心虚,隔天天没亮就扔下杨謇和孩子出门跑路,不想平日里追着他不放的杨謇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言归宁没来由的心慌,生怕是因着他牵连孩子和杨謇出了什么差错,心里血糊连天的场面编排得他脚下绵软,当即不顾颜面的原路折返

跑到门口便见,杨謇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抱着杨不留坐在门槛边儿,看见言归宁跑回来,抓起小孩儿的肉胳膊朝着他挥了两下。

言归宁暗暗咒骂自己当真是贱,可还是管不住腿,两步就迈到杨謇跟前去,把孩子的小袄紧了紧,“杨謇!一大清早的你就不知道给她多穿一件儿衣裳吗?!冻坏了怎么办?!”

杨謇没搭话,只是坐在门槛上仰着头对他笑。

“你回来真好。”

许是那日还发生了什么别的,言归宁话音一收,微微偏了下头,甚是明显的刻意停顿了一下,抿口凉茶方才缓缓道,“后来他如约查明了一百起大大小小的案子,我也实在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索性留在了广宁府,想着这儿总归是闻戡都进京述职的必经之路,届时再找机会下黑手也不迟。却未料……”

未料两次大好的行刺机会都落了个无疾而终。第一次言归宁被闻家军亲兵围堵,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第二次杨謇为了护他挡了一剑,差点儿一命呜呼归了西天。

言归宁自己许是无知无觉,可杨謇却能感觉到他那颗嗜血的心正在日渐平息。

他从一个只求苟活一日的向死之人,变得对未来时日抱有些许期许。言归宁甚至还同杨謇畅怀,说若是日后杨不留嫁了个好人家,能有个衣食无忧的后半生,他就重拾年少时的心愿,纵马江湖,快意恩仇。

杨謇一边儿帮他烧柴火一边儿笑着打趣问他,“还闯荡江湖……你哪儿来的钱?”

言归宁理直气壮,“……打劫。”

杨謇气得直乐,“重操旧业是吧?你可打住,满世界飞我哪儿逮你去。倒不如趁着这几年多赚些钱,到时候……咱俩把不留的嫁妆卷走,我跟你一起闯江湖去。”

那时候言归宁是当真被这么个傻子糊弄得想放下仇恨了,甚至想着,往事湮灭在一去不返的日子里许是也不错。

直到三年前。

言归宁眉头微皱,许久难以舒展,“他当捕头的年岁挺长了,但负责进出城货品的清点却是四年前才接手,他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无意撞见了陈老板拉着几车金矿却谎称是煤铁的事,这才恍然当年李家遭劫的案子许是有蹊跷,回来找我逼问了来龙去脉,差点儿没当场提刀冲出去。”

言归宁想起杨謇当时愤怒得几乎烧了眉毛的表情便哑然失笑,“但他气过一阵子就没再提起此事,我还以为他是怕我难过不便再让我挂记没想到……”

诸允爅脸色沉静,半叹半慨的气声道,“没想到,杨捕头竟然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调查此事,还翻到了当年先生的书稿,不料意外被官府察觉……”

言归宁在发闷的胸口上捶了两下。

当初劝他放下仇恨的是杨謇,到头来为了帮他洗雪冤屈报仇而死的也是杨謇。

诸般往事实在难堪。

言归宁觉得老天爷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明明造孽的是他,杀人的也是他,为何到头来,那些命数都不偿在他身上呢?

诸允爅看着言归宁脸上的沉郁悲痛渐渐化为暗光缩回他的眼睛里,许久方才问道,“先生如今还想报仇吗?”

言归宁愣了一下,苦笑道,“我的心都死了三年了,哪还有力气报仇啊。”

杨謇说的话他这辈子就没听过几句,如今人都不在了,他老大不小的叛逆给谁看呢?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闻戡都如今气数已尽,我连落井下石捅他一刀的气力都懒得出,大仇既报,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言归宁耷拉着脑袋捏着自己手指,“至于不留……难说她知道真相之后会怎么看我,其实怎么看都是应该的,但我不想让她憋着自己……”

他话停顿在这儿,蓦地抬起头看向诸允爅,“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能不能护得住她?”

许是听了言归宁的往事,诸允爅最初单纯的讨好里萌生些许敬畏在言归宁的眼里,杨不留承载着他生命的延续和所有的希冀。

诸允爅心里微微一酸,大抵是觉得,他总要比旁人待她的好少了那么些许。

他沉声,郑重执礼,毫不犹豫。

“我定护她,至死不渝。”

二更声响,杨不留才慢慢悠悠面色无虞地回到药铺。

温如珂不安得很,说甚么也要亲自送她回家,平日莽里莽撞的宋铮却没吭声,只把马车停在街口,嘱咐她路上小心。

杨不留提着一口气,每一次吐息都觉得胸口钝痛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她心口,不上不下地压着她的心,可她惨兮兮的尊严撑着她,不敢让他们发现。

肩上的曲柳木箱沉得要命,杨不留走了没几步路就蹲下来长叹几口气。她抱着膝盖,抬头远远地看着药铺紧闭的门板缓缓嵌了一道缝隙,钻了暖黄色的光亮出来。

诸允爅又从那光亮里径直朝她走过来,愈贴近,杨不留愈能觉出周身的寒气被来人身上的温热生生逼得从她四肢皮肉里仓皇的奔逃离开。

没了骨子里那点儿凉意僵持着,杨不留几乎是刹那间便软下身子往地上跌,又几乎是同时,被诸允爅伸出手臂揽在怀里。

杨不留脸色惨白,连羞赧都没能在她脸皮上炸出些许红晕。她浑身都在抖,手上死死攥着诸允爅半圈着她的手臂,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我……”

诸允爅捞起被她摔在地上的木箱子,隐约觉出她身上冒着寒气,手臂不自觉的收得更紧,轻声道,“回来了,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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