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其实乏得很,然百余十具陈年腐溃的焦尸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轮转,她实在心里难安。
她换了衣裳,缓步走过言归宁房门口,隐约听见屋子里的床板“嘎吱”响了一声。杨不留脚步一顿,转头沉默地望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良久,又听见屋子里深深浅浅的鼾声屋里那人假模假式的鼾声学得不像,小猪哼哼似的,末了一口气儿没倒对劲儿,呛得直咳嗽。
杨不留失笑,收回还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手,轻声下了楼。
诸允爅抬眼望向她。
她那身满是泥污脏秽的月白女鬼装扮换成了缀着黛蓝压脚的裙裳,这裙子有点儿长,平地走着倒不拖,可下楼梯得稍稍提着裙角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动作,但对于看惯了杨不留素来风风火火,一身傲持坚毅的肃王殿下来说,轻轻提起裙角那么一下,简直就是在他心窝子里又狠又痒的掐了那么一把。
然后他手上一抖,一左一右两碗热汤把他烫得一激灵,瞬时就把他那点儿越飘越旖旎的思绪一遭扯了回来,清醒了。
诸允爅撂下两碗热汤揪着耳朵捏了一会儿,“老姜汤和辟秽汤……”他偷偷打量着杨不留的神色,继续道,“……言先生叮嘱的。”
杨不留还是刚才回来时那副面皮惨白眼底发青的脸色,看不出有甚么波动,但呼吸滞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侧目瞥了一眼楼梯的方向,“我师父按时吃药了吗?”
诸允爅点头,捞着人在桌旁坐下,垂眸看她凉着药汤,半晌过后一口闷了大半,再慢慢悠悠的晃着碗底剩下的半口汤药,全然没有喝完就回去休息的意愿。
诸允爅不大能从杨不留这幅绷得宛如面具一般的表情里揣测出她心底究竟是恨还是怨,不过任谁揣了一肚子的别扭躺在床上也不好过。他顿了一下,沉吟片刻,随口胡诌,“今晚月色不错,你要是睡不着,能陪我赏个月吗?”
“嗯……”杨不留眨眨眼,眼底似乎闪烁出一抹笑意,“赏月就算了,这会儿天阴着,估计能赏到几朵黑云。”
诸允爅一怔,猛地扭头抻着脖子往屋外天上瞧,尴尬得恨不得找缝儿钻进去。杨不留忍不住有点儿想笑,她知道诸允爅此言此举皆是关切,却又小心翼翼地怕触着她那点儿悲催可怜的自尊,笨拙的回护着她。
杨不留心底那片焦土似乎总能因着他钻出一颗两颗新芽,朝气蓬勃的向着那一丝光亮抽条生长,根系蔓延。
她但凡认定的事,便不大计较得失取舍,她甚至从最初便揣着最狠毒的念头,惴惴不安地等着这个给了她温暖雨露的人头也不回地决绝离开,然后她再狠心地扯掉那些枝桠藤蔓,哪怕根系勾抓着她心底的血。
但她觉得,她大概快压不住心底那些恣意生长的藤蔓或者说,她开始纵容着它们向着那一抹光亮肆虐妄为,直到彻底纠缠着彼此,灼烧得万劫不复。
杨不留极其配合的晕乎着脑袋陪诸允爅在墙头看了会儿乌云,冻得哆哆嗦嗦的被他笨手笨脚地裹了一床棉被,安置在床上。
诸允爅垂眸在裹成了一颗白白胖胖绵软粽子的杨不留身上深深地望着,眼馋这粽子的内馅儿似的,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他挠了挠头,脚底一磕绊,原地转了几圈转到书案旁,一边儿研磨一边儿偷偷隔着笔架瞄着盘腿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了些的粽子,抓心挠肝的叹了口气。
这丫头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被人图谋不轨的自觉?
杨不留歪头在这凌乱如遭劫的屋子里扫了一圈儿,没劲儿替他收拾,索性眼不见为净似的把目光挪到除了床铺以外唯一算得上整洁利落的书案上,猛地掀起眼皮,把盯着她的小殿下惊得一哆嗦,毛毛躁躁地铺开信纸提笔写信。
肃王殿下在药铺充当苦力这几日并非彻彻底底的游手好闲。
查案的事儿无须他过多干涉,但边关守境之事由不得他撒手不管。
奴儿司凭白折了两万人马,又自此被山隘口关卡断了去路,这场事关商贾往来百姓生存的仗迟早还是要打。付杭回京复命已经有些日子了,待到圣旨从皇城里送到广宁,无论如何也留不得闻戡都的性命,届时如若兵部的姜阳没能得逞插上一杠,闻戡都的位置自会理所应当地由鄢渡秋顶上。
倘若鄢渡秋想借此机会在朝廷站稳脚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拿下金矿。
山隘口易守难攻,两万奴儿司敌军是在此处撕开了一个口子,调动人马补上便可挽救于万一。但待到京中下了旨意,闻家军难以全身而退,全线手背必然需要调整,缺了数万玄甲坐镇,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此为肃王近日忧心事之一。
其二仍是北境。
前些时日在宣同府闹得沸沸扬扬的贪污大案虽然跟肃王扯不上甚么关系,然户部这一番闹腾,难说他在北境暗中为了填补军需同各地商贾私相来往之事会被户部翻出来多少。京城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作罢,但如若龙椅上那位因着闻戡都一事跟他较真儿,那别说北境他一时半会儿能不能回得去,怕是他回到京城还能不能有命踏出城门都是个难以预料的问题。
叶胥方辰俩人坐镇北境,也不知从谁哪儿听来什么风声,得知奴儿司这一场异动,心急得要命,差人偷偷摸摸给肃王送了封信。
诸允爅拿着信纸犹豫了两日有余未曾落笔,又实在是怕这两支炮筒炸出什么新花样儿,只能先回封信让他俩安心。
杨不留看着诸允爅咬着毛笔末端面无表情的犯难,沉吟良久,轻声道,“可是北境有异?”
“异动倒算不上……”诸允爅眉间蹙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咬着后牙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前些日子户部彻查,逼得紧挨着北直隶的关口防御工事被迫告停,北边大抵是听闻了什么动静,时不时地派人探勘一次。那处关口兵马充足,守关的李廷也靠得住,警惕便是。叶胥方辰俩人因着奴儿司这边的情况绷得太紧,有点儿草木皆兵。倒是西北……”
杨不留见他顿住,追问道,“西北齐钟齐老将军?”
“多事之秋啊……”诸允爅苦笑,“叶胥前几日带人往西巡视,听西北跑过来的商客说,齐老入了秋之后身体就抱恙,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西北那边情况复杂,虽然皇姐联姻多年,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西域十国那一串儿总会有不长眼的,真要翻出点儿什么火花来,齐老难做得很。”
杨不留点头。西域十国以与宁国公主联姻的乎莱尔为首,但十国乱象纷繁,扔一把火就能连烧一片,宁国公主身处其中,于北明而言,其实益处不多。
诸允爅踌躇半晌未能落墨,索性悬笔起身,踱到白胖的粽子旁坐下,“现如今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兵戎相见的契机,我在这儿撑破天也是乱猜,实际的情形瞬息万变,这信上也不好下定论。过些日子京城若是来了人,闻戡都谋反之事盖棺定论,这又查出来他十余年前剿匪充数这事儿往轻了说是草菅人命,往重了说是欺君罔上……”
诸允爅言及此处陡然顿住。他转头看着包的严严实实却仍旧惨白着脸色的杨不留,抬手在她额上轻轻搭了一下,有些担忧,“倒是不烫……可你脸色怎么这么……你要不先躺一会儿,我去找柳慎宜”
“别。”杨不留一把扯住他,又把人拽得一趔趄才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儿,脸色不好是因为疼……但不知道哪儿疼,以前也有过,瞧不出什么名堂,歇会儿就好。”
杨不留这么一个轻描淡写的“疼”字倒把诸允爅说得心上狠狠的疼了一下。
“你没事儿,我有事儿总行了吧?”诸允爅无奈地坐回去,又气又心疼地把这软绵绵的粽子捞在身上,隔着被子抱住她,沉默片刻,到底是忍不住道,“山寨和言先生的事儿,都知道了?”
杨不留突然一抖,点了下头,头顶的发髻在他的颈侧轻轻蹭了一下。
诸允爅眼眶发涩,哑声道,“那……你娘亲的尸骨可还能找得到,分得清?”
杨不留听见他哑了嗓子,默默地掀起眼皮,却依偎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因着吞咽而缓慢蠕动的喉结。
她垂下眼帘,又摇了摇头,“当年处理尸首时怕山寨起瘟疫,一把火都烧了,能分清男女和致命伤处已经是极限,再加上灼烧所致,骨骼蜷缩碎裂的太多,都混在一起了,哪儿还能分得清?”
“……你觉得恨吗?或者是怨?”诸允爅见言归宁沮丧又沧桑的神色其实是有些不忍的,但说句实在的,这般的经历过往他即便当真能感同身受,其中的痛楚他也难以体会万分之一。他觉得杨不留不会对言归宁生出些甚么厌恶的念头,可那也仅仅是他兀自揣测而已,“……倘若不是为了言先生,你娘亲也不会为了顶替他送了性命,杨捕头亦不会因着翻查旧案而遭遇不幸……”
杨不留没急着吭声,轻微挣了一下,从诸允爅的怀里起身,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沉声道,“没有我师父,我娘和我恐怕根本没机会活下来没有他,我也没命活到被我爹收养长大……我娘和我爹都不是怀揣着对我师父的怨恨而死的,我又为何要恨他怨他?恨他瞒我吗?但这么多年,我师父为了我能安稳生活,隐瞒真相夜夜难以入眠,每天都在曾经的痛苦里挣扎求生……我怎么忍心恨他?”
她哽了一下,垂下脑袋缓了缓,头顶忽然一沉,由着诸允爅毫无章法的在她头顶揉了两下,她安静了片刻,微微抬头道,“我师父同你说了甚么……你能告诉我吗?”
诸允爅从言归宁口中零零散散的拼凑出杨不留生来至今七八分的过往,此番深谈,杨不留又补全了一两分。
肃王殿下经了今日之后才恍然,这丫头骨子里谁都不想亦谁都不敢倚靠的性子从何而来。
杨不留年幼没甚么太深记忆的那五六年间,言归宁满心仇恨,时不时闹起疯病狂躁难熄,杨謇两厢难以顾全,只能把她或是一门之隔的关着,或是托养在哪位邻居家里她举目无亲,最依赖人的年纪却没办法依赖任何人,独自一人从嚎啕大哭到静默无声,即便日后再多的疼爱补救亦是无济于事。
杨不留自己倒是挺庆幸,痛苦难捱的日子她几乎不记得,但杨謇言归宁待她的好她却都能记得分明。
她生生死死见了许多,亦清楚得很,一朝生离死别,任何妄念都是无谓,她能狠心断了自己的念想,但她偶尔……也会疼。
于杨不留而言,没拥有过的失去便算不得失去所以她无所谓生父是谁,无所谓生母早逝,甚至可以无所谓踽踽独行……但给予她十余年温暖的人瞒了她如此之多,她总归需要时间舔舐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