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十条性命因我一时莽撞而化为尘土,怎么可能不想报仇?”
言归宁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明媚万千,他拿食指抹着杯口边缘,没直截了当的回答诸允爅的话,只低声问了一句,“你知道杨謇以前说我是什么吗?”
诸允爅沉默地摇了摇头。
“疯子,他说我是个只剩了一丁点儿良知的疯子……”言归宁唇边儿的笑由深至浅,大抵是想到了记忆中的趣事,顿了一下,又笑开了,“我那时候何止想报仇?要不是他拦着,我连闻家军的营地都敢闯,怕是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
言归宁的半条命半个魂,早便在山寨化成灰烬那日随之泯灭消散。
他想报仇想得快要疯魔,脑子里恨不得把闻戡都千刀万剐,脸上却远比初见杨謇那日平静。他待在杨謇独居的小院里安生养病,每日除了抱着小团子哄她,就是坐在窗口发呆,一言不发,像个漂亮又脆弱的瓷塑。
如此安安静静的过了半个月。
那日正巧赶上杨謇领月钱,他挂记着养病吃药半个月没开过荤的小土匪,美不滋儿的带着好酒好肉提早从衙门溜走往家跑,心里盘算着肉给言归宁补身子,酒留着自斟自饮。
孰料,他方一推院门,便看见虚弱了半个月的言归宁拎着他的刀,煞气冲天的站在小院当中,哑着半个月没开口说话的嗓子,阴沉道,“不想死,就给老子滚开。”
好端端的一坛梨花酿瞬时被言归宁一刀挑落,碎了满地。
杨謇怕他出门发疯乱砍,抽刀上前把人逼回到院子当中但杨謇打不过言归宁,上前挥刀挑衅完就被追得满院子跑,院子里能劈能砍的锅碗瓢盆桌子凳子悉数被言归宁撒气似的砸了个稀巴烂。他两眼空洞的喊打喊杀,直到翻了天的动静把屋子里酣睡的小团子惊得嚎啕大哭,他才猛的一激灵,手腕子软了一下,被杨謇劈手夺了刀,脱力地瘫倒在地。
杨謇看着一地凄惨只叹了口气,颇为可惜捻起酒坛子的碎片嗅了嗅香气,拍了拍言归宁的肩膀,轻快道,“清醒了就去洗个手,吃点儿东西再说。”
前一刻似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被杨謇拍散了片刻,言归宁撑着膝盖站起来,挑挑捡捡的在被劈砍成只够烧柴的烂木头里捞出两只小凳子,食不知味的啃着杨謇带回来的叫花鸡。
杨謇揪着他愿意开口说话的空子问他的名字,“你真是言归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言归宁眼皮都没抬一下,认认真真地咬着鸡腿,“……这叫花鸡有点儿老了。”
杨謇怔了一下,没怎么惊讶。
之前清点尸首善后,他也只不过负责查了个人头数。言归宁在他家养病这些日子,杨謇偷偷摸摸的翻过骆驼山山寨的土匪名簿,看见“言归宁”仨字儿赫然在列的时候已经吃惊过了他原先还以为小土匪是故意在糊弄他。
他直不楞登的盯着言归宁看了半晌,忽而拧起眉头,“是谁顶了你的名字?”
“屋子里那丫头的娘,别处来的,告密那人没见过。”言归宁扔掉骨头抹了抹嘴,“那个挨千刀的叛徒还活着呢吗?在大牢里还是放出来了?我先去把他宰了。”
杀人放血的狠辣在他嘴里轻飘飘的像是摘朵花。杨謇刚歇了口气儿,实在降不住这疯魔起来不要命的半拉疯子,听他说这话简直五雷轰顶,想都没想就伸着油渍麻花的手,利落的把这安静了半个月的杀人魔头掀翻在地上,口头威胁道,“你……你要是敢乱来,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大牢里!”
杨謇这狠话说得没分量。他起先怕言归宁一时冲动,屋子院子两道门上了八把锁都都被卸了,挂在一块儿串串儿丢给杨謇,让他少动那些没用的歪脑筋养伤这半个月言归宁简直老实得不能再老实,谁知道伤一好利索,这人便跟走火入魔了似的炸得浑身血腥味。
“你打得过我吗?”言归宁冷笑了一声,两腿一扫便一脚踢在压着他的捕快脑袋上,掸掸衣角拔直了脊背,“抓我就算了,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反正我也就是个土匪杀人犯……”
“……”杨謇抱着被踢得嗡嗡直响的脑袋,嘴皮子有点儿发瓢,“你倘若说你是杀人犯……那证据呢?尸体呢?就算你当真是杀人犯,也要过堂审理再做定夺,我没有杀你的权利。”
言归宁被他这狗屎的逻辑绕得一愣,转而破口大骂,“你这捕快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老子是土匪!杀人劫货的是我!我该死还不成?!”
杨謇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嘘声让他安静些,轻轻虚点着屋子里又睡过去的小孩儿,“我没亲眼见过你杀人……我只看见你躺在山洞口,拼死护着这个孩子。”
言归宁觉得他不可理喻,“你这人是不有病!”
杨謇这会儿缓过劲儿,没皮没脸的笑起来,“怎么着,言公子难道还会岐黄之术,懂得怎么治病吗?”
这类软硬不吃的愣头青最是缠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他就是要岿然不动的挡在跟前碍眼。言归宁眼角抽搐了一下,阴狠道,“杨捕快,我捅你那两刀你是忘了吗?看样子是不疼啊?”
杨謇挺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还刻意恍然大悟了一下,像是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似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原谅你了。”
言归宁当场被他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骂人的话就快从牙根儿里磨出来,杨謇却压了压他的肩膀,逼得他身上早就绷了皮肉的旧伤隐隐泛出那么点儿疼。
“你这药还得吃七天,这七天你倒不如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是想去报仇,还是因着你独自逃离死境,心里觉得愧疚,纯粹想去送死……”
杨謇这话问得言归宁消停了两日。两日之后他就懒得纠结于此,趁夜给杨謇下了蒙汗药,抱着不留跑了。
言归宁想帮小丫头寻户家境富足又没儿没女的好人家,灰头土脸的跑了数日,好不容易替她寻了个去处,可刚一把襁褓搁在地上,还未等他狠下心转身就走,这一路上安安静静含着手指头玩儿的小丫头便“嗷”的一嗓子开始哭,哭得大半夜街坊四邻都点了灯,骂骂咧咧的在院子里嚷着要报官。
言归宁无法,只能把小团子捞起来哄。小丫头精得很,刚一沾着他的胳膊就不哭了,扑簌簌的眼泪也收了闸口,笑呵呵地挥着小胳膊,咿咿呀呀的暖着言归宁被夜里的凉风拂得冰凉的脸颊。
他抱着小不留回杨謇那儿的时候被小捕快恶狠狠的骂了一顿,“你就这么急着去送死吗?”
总归都是要奔着死去的,言归宁根本不在乎时辰早晚,连跟杨謇掐架都懒得分神。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便宜闺女归你了,你以后愿意给谁就给谁,是死是活看她造化。我去找死,你别拦我。”
杨謇不拦着他才怪。
言归宁其实纳闷儿得很,他俩非亲非故无冤无仇,杨謇总抓着他不放做甚么?
他抖了抖被杨謇缠了几道的镣铐,歪着身子在他这屋子里扫视了一遭无父无母无妻无儿的光杆儿一个,屋子里除了床桌柜椅,也就隔间里有个供奉亡故父母牌位的小佛龛。
听说是战事之后在返乡路上久病难愈去世的。
这个年岁,姓杨的……
片刻后,言归宁恍然记起战火纷繁的数年前,骆驼山鬼树林被鄢老将军当成伤兵营的那几年,似是有一对杨姓夫妇逃难离城,与儿子失散,末了还是言归宁他爹救了那惨兮兮的少年一命,非但没打劫,反而倒贴了点儿饼子干粮把那一家子送上南下的路。
言归宁当时还笑话那少年二郎神似的名字来着,这七八年的光景过去,他都快忘到脑后去。
言归宁搓着下巴颏上冒出来的胡茬,心里犯嘀咕既然他家里就剩这么一根儿苗苗,他这么个亡命徒更不该跟这小捕快扯上什么瓜葛。
可惜他疯魔了半数的脑袋瓜想不到甚么劝诫的办法,沉默的呆了半晌,还是觉得直接跑来得最干脆杨謇怕他偷跑,连锁带枷的锢着他,言归宁拆了两把锁就燥起来,疯了似的开始挣扎,腕子上被他磨得血肉模糊,乱成一团。
也不知不留那小不点儿怎么就那么灵,许是从他挣扎开始,被托养在隔壁婶子家的小丫头就开始哭,哭得几乎抽搐,杨謇闻言就往回跑,这才拦下了言归宁打算一头撞死的冲动。
闹了这么一出,杨謇说甚么也不敢再拿出什么铁锁枷子了。他想了不少法子留住他,可都收效甚微,屡试屡挫之后杨謇摸出来点儿门路也就不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安生许多。
杨謇起初只当言归宁是亲眼见着整个山寨尸首遍地受了刺激,后来听他无意中提起“杀人劫货的是我,跟他们没关系”,心里这才起疑,隐约猜测此事是否另有隐情。
言归宁对他的追问充耳不闻,惹得恼怒才骂他,“干你屁事,滚!”
杨謇习以为常,越过院墙给隔壁婶子送了个蹄髈,只说是感谢她平日里帮衬着照顾小不留。婶子没客气,小声跟他嘀咕,“你这带着私生女投奔过来的小表弟脾气可真骇人。”
杨謇就笑,“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搁谁不得闹?疯病犯起来有我看着他呢。”
言归宁垂眸搭着自己皮肉长好的腕子,没吭声。
他疯闹的时候控制不住,可清醒过来脑子尚且能用无论他如何揣度,只因三车金块子就索了山寨百余口性命,这趟剿匪也实在剿得未免太过心虚。
他不知道朝廷是怎么吹起剿匪的风的,可这么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猫腻?闻戡都又意图粉饰什么太平?
言归宁觉得不寒而栗。
天边儿的皇帝不在乎详情经过,甚至不觉得矫枉过正是错,只要军功人头无误,清剿上缴的钱财归入国库,哪儿还会有人在意几个土匪的死活?
这些猜测言归宁一个字都没跟杨謇说过。
“我知道他是好心,也知道他为人宁折不屈,可他毕竟护佑我躲过了不少麻烦,我不能害他。”言归宁隐忍的叹了口气,缓缓回忆道,“他到底是官府的人,虽然觉得闻戡都所作所为确实有些激进,却也没觉得剿匪有何天大的罪过。我跟他没话说,但总是狠不下心丢下不留,杨謇便拿着我这点儿痛处时时刻刻盯着我……”言归宁顿了一下,抬手虚点着那一摞手稿,“我闲得难捱才写的那东西,结果竟戳了官府的痛处,大张旗鼓的说它是**我怕牵连杨謇,就把手里所有的书稿都烧了,那傻子当初甚么都不知道。”
诸允爅略一点头,“杨捕头彼时应当只是个捕快,别说剿匪始末详情,就连寻常案子都不一定有他全权了解的资格。”
言归宁无奈的笑了笑,“说他傻是真不冤枉他……一天到晚只知道逗我开心,劝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挨揍也都忍着,问我愁在何处我也没告诉过他,可无论我怎么逼他,他都不肯杀我。起初是为报恩,后来……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