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安平伯,脸上露出一抹犹豫之色。
“袁卿家刚才不是记得很清楚,这才一会就忘了?”
昭武帝站在原地,腰杆笔直,一阵风刮来,将他身上的龙袍吹向一侧,猎猎作响。
袁国经抬眸看了一眼昭武帝,见他眸中带着寒意,犹豫几秒,做出决定,正色道:“回圣上,依照大周律法,斗殴致人身亡,主犯斩刑,从犯中动手者绞刑,参与谋划但未动手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昭武帝看向安平伯,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安平伯可听见了?”
安平伯身子抖若筛糠,几秒后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求饶:“陛下饶命!”
“任平生是朕册封的镇北王世子,等同二品武官,依照律例,属于八议中的议贵,对他,朕尚且未曾偏袒,更何况是既无官位也无爵位的李一帆。”
昭武帝居高临下的俯视安平伯,一脸风轻云淡。
安平伯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身子发颤:“求陛下开恩!”
昭武帝闻言,悠悠叹了口气,陷入沉默。
乾清宫前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
昭武帝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轻声叹息:“朕......还是心软。
既然安平伯如此求朕,朕便给你一个面子,对李一帆从轻处罚。”
此话一出。
安平伯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叩首道:“臣谢陛下天恩!”
身后,官吏们听见这话,表情变得有点儿奇怪。
今日的圣上,未免太好说话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件事只怕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这么想着,就听皇帝再次开口,声音一如既往不含太多情绪。
“任平生以手足殴人,笞一百,李一帆及其从犯便在此基础上再翻一番,笞二百。
几人犯罪证据确凿,袁卿家及诸位卿家也都在这,依朕看就不必再移送三法司了,就在这乾清宫前即刻行刑!”
昭武帝环视一周,语气渐冷。
话音落下。
整個乾清宫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笞二百......是要死人的!
安平伯原先激动喜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愣了几秒后,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陛,陛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昭武帝就投来了冰冷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安平伯是认为朕不该从轻处罚李一帆?”
瞬间。
安平伯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子不停的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昭武帝斜睨他一眼,收回目光,环视一周,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今日若非是诸位卿家,朕倒未必想起来处理此事,古人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深以为然。
今日诸位卿家便不要走了,留下来与朕一同观刑。”
听见这话,众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纷纷低下头,选择沉默。
仅有十几名官员仍旧挺直腰背,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回道:“陛下圣明!”
昭武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说,看向锦衣卫指挥使崔宇,开口道:“将李一帆及其从犯带到此处,与任平生一同受刑。”
“臣遵旨!”
崔宇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带着十名锦衣卫回到了乾清宫前。
四名锦衣卫走在前头,用一块木板抬着虚弱不堪,几乎奄奄一息的安平伯子李一帆。
其余锦衣卫则是押着三名身穿奴仆服饰的男人,显然是安平伯府的家奴。
不一会。
四名锦衣卫将李一帆和他的奴仆,押到了皇帝和百官的中间。
“禀圣上,犯人已带到!”
崔宇站在任平生的身侧,行礼道。
“好。”
昭武帝微微颔首,冷肃道:“行刑!”
“是!”
崔宇再次行礼,转头看向平躺在地上的李一帆,眸中迸发一道寒光,厉声道:“行刑!”
话音落下。
十名锦衣卫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特制荆条,没有二话,对准李一帆和三名奴仆就是狠狠的一鞭。
啪!
荆条在空气中炸响,抽在四人的身上。
刹那间,鲜血四溅。
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声音凄厉如泣,令人毛骨悚然。
百官中,胆子小的已经闭上双眼,不忍去看。
胆子大的顺着望去,便见四人的背部全都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血肉翻飞,血肉模糊。
一鞭子就这样。
两百鞭,不用想也知道,绝无生还的可能!
陛下这是要当着安平伯和他们的面,将这四人活生生的打死!
一念至此。
众人心中全都升起一股寒意,脑子出现短暂的空白,连任平生还未受刑都没注意。
安平伯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一颗心像是被揪在了一起,心中只有懊悔。
如果他今日没有来宫里,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个念头刚从脑中冒出来。
锦衣卫又是狠狠的一鞭。
啪!
一声炸响,仿佛抽在了安平伯的心上。
他脸色惨白,眸中泪水落了下来,大声哀嚎:“我的儿啊!”
乾清宫前。
台阶之上。
昭武帝垂眸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任平生站在崔宇的跟前,有点儿懵。
“不是说一块行刑?鞭笞我的人呢?”
正疑惑呢,就见一旁的崔宇拿起了荆条。
“奉陛下的旨意,下官为世子行刑。”崔宇面无表情,声音低沉。
“靠!让崔宇行刑,这是要把我一块打死?”
任平生眼皮一跳,嘴角抽动。
崔宇是四品巅峰,只差一步就能踏入超凡。
毫不夸张的说。
他全力一击,能把自己抽个半死。
笞一百,命都没了!
“等会!”
任平生伸手制止崔宇,想要说些什么。
只可惜。
崔宇置若罔闻,握住荆条,就是一鞭。
啪!
荆条在空中发出一声炸响,狠狠的落在他的身前。
刹那间。
衣服裂开,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出现在他的胸口。
“靠!狗皇帝!”
任平生咬紧牙关,打定主意,要保持自己世子的逼格,不能像那几个家伙一样鬼哭狼嚎。
可是。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除了胸口有点儿痒,像柳条轻拂,没别的感觉。
“这是......打空了?”
任平生微微一怔,抬眸望去,就见崔宇一脸冷峻,再次挥鞭。
啪!
一声炸响。
衣服又出现一道裂痕,裂痕之下是可怖的血痕,没到皮开肉绽的地步,溅起的血雾却清晰可见。
但是......
不疼!
“......”
任平生懵了几秒,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台阶上的昭武帝。
恰巧。
此刻,昭武帝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仅仅刹那,任平生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老丈人够义气!”
任平生收回目光,默契的配合,好似疼痛难忍,咬紧牙关。
同时,心里默默感叹。
崔宇不愧是四品巅峰,对力量的掌控已经到了极致。
一鞭子抽下来,只打表皮,刚好溅出血雾。
看着凶狠,实际上和柳条拂过没什么区别,就是痒中带着轻微的疼痛,和另外四人实打实的鞭笞完全不同。
啪!
啪!
啪!
鞭子破空的声响接连不断。
每响一声,就伴随着一声凄惨无比的哀嚎。
几鞭子下去。
安平伯子李一帆已经一动不动,似乎没了生息。
另外三名安平伯府的奴仆,则是疼的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嚎。
同样是挨鞭笞。
不远处的镇北王世子任平生则是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上血痕遍布,愣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即便大多数人都与镇北王不和,见到这一幕,心中仍旧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是条汉子!”
与镇北王世子无仇无怨的官员,更是忍不住发出赞叹:“镇北王世子武道天赋不如镇北王,骨气却丝毫不弱,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啪!
啪!
啪!
一连十鞭子下去。
那三名奴仆已经没力气哀嚎,瘫倒在地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而任平生全身上下遍布血痕,衣服更是被鲜血染红,表情却仍旧坚毅,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浓郁的血腥味在乾清宫前弥漫开来。
百官心中越发寒冷,脸色越发难看。
毫无疑问,陛下此举是在杀鸡儆猴,他们就是被儆的那只猴。
话说回来。
镇北王世子的骨头是真硬啊!
挨了这么多鞭子,别说求饶,愣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腰杆更是挺得笔直,像傲然立于雪中的松柏。
“怪不得陛下对镇北王和北境如此忌惮......窥一斑可知全豹,镇北王世子这么硬气,北境的百姓和军队又能差到哪去?”
百官强忍不适,看向鲜血淋漓的任平生,一股敬畏油然而生。
同时,脑中不由想起,坊间流传,镇北王世子在春风堂前说的那些话。
……镇北王府把守国门,靠的从来不是不是逆来顺受,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怪不得能作出这样的诗句,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他自己就是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硬骨头!
啪!
啪!
又是两鞭。
三名奴仆中有一人,小腿一蹬,晕死过去。
身旁。
安平伯子李一帆已是彻底没了生息。
安平伯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鞭笞至死,狠狠咬牙,死死握住拳头,眼中流下血泪,低着头,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任平生!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如果让任平生知道他的想法,肯定当面吐槽:老子只是废了你儿子,杀他的却是皇帝,你不去找皇帝麻烦,一心想着找我报仇,未免太欺软怕硬了吧?
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平生压根没功夫注意安平伯,脑子里想的是:回去以后,怎么跟常安解释?
仔细想想,似乎也没必要解释。
身上的血痕主要集中在胸前和后背,穿上衣服就能遮掩,常安应该看不出来。
这么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
“住手!”
只有鞭子破空炸响的乾清宫,突然响起这么一道声音。
在场的众人,上至皇帝,下至任平生、百官,全都怔了一秒。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道俏丽的身影站在那里,淡粉的华丽长裙随风微微摇曳,似乎带动着她略显清瘦的身子一同晃动。
“住手!住手!住手!”
云和公主站在那里,好看的桃花眸子哭的通红,两行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微微弓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让宦官都自愧不如的尖利声音。
“云和殿下,她怎么来了?”
绝大部分百官看着柳云梦的身影,眸中流露出茫然之色,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仅有少数几名官吏,神色略显恍惚,喃喃自语:“难道......坊间传言都是真的。”
众人还在发懵。
柳云梦已经摆动纤细的双臂,流着泪,径直跑来,乌黑的秀发随着清风向后摇曳,每一步都很卖力。
昭武帝见到这一幕,沧桑的脸庞流露出一抹恍惚,很快反应过来,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提高声调,呵斥道:“谁让你来这的,退下!”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家女儿对任平生感情深厚。。
正因如此,才会开口呵斥。
如果百官们看见云和公主声泪俱下的为镇北王世子求情,他们会如何想?又会如何说?
结果不言而喻。
人言可畏,尤其对云和这样的心性单纯的女孩,更是如此。
出于对女儿的保护,昭武帝看向身侧的锦衣卫,果断下令:“将云和公主送回永安宫。”
“是!”
锦衣卫拱手行礼,没有丝毫犹豫,迈步上前想要拦住云和公主。
却没想到,刚上前就见云和公主从怀里取出了一把短刀,抵在自己的胸口,像失心疯一般厉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本宫就杀了自己!”
瞬间。
锦衣卫们停住脚步,不敢上前一步。
昭武帝没想到云和竟然会为任平生做到这种地步,眉头微微皱起,开口呵斥:“放肆!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柳云梦眼眶通红,望向自己的父皇,流着泪,颤声道:“父皇,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
话音落下。
百官又是一怔。
他会死......谁?
难不成是......镇北王世子?!
众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看向浑身鲜血的镇北王世子,表情全都变得有点儿奇怪。
昭武帝脸上一副震怒的表情,心中却是一阵无奈,本想说:国有国法,任平生既然敢动手伤人,就得接受惩罚。
转念一想,这么说,以云和的性子,只怕还要继续闹腾。
于是,故作冷漠,开口道:“任平生皮糙肉厚,几鞭子对他不算什么。”
“父皇骗我!怎么可能不算什么,他都要死了!”
柳云梦流着泪,大声道。
昭武帝见状,更加无奈,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还没开口,就听任平生略显嘶哑的声音响起。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犯了罪,理应接受惩罚......再者,陛下说得没错,臣皮糙肉厚,这几鞭子对臣来说,不算什么,一点儿也不疼。”
柳云梦听见他的声音,转头看向他,见他遍体鳞伤,就连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染红,破烂不堪,一颗心瞬间揪在了一起。
当初刺客来袭,任平生没有丝毫犹豫就用肉身挡在自己的跟前。
如今,他被打成这副模样,奄奄一息,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
如此便也罢了。
偏偏自己还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埋怨他今早又迟到,没准时来陪自己。
自己这样不讲道理又难伺候的人,凭什么值得他用生命保护,又凭什么值得他不厌其烦的捧在手心里哄着。
柳云梦,你实在是太笨,太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