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近来,华棠特别闲,他整个人特别困乏,身上一股子懒散劲。义父走了,青禾闹脾气下了山,李灵琼更是在几天前因为家中有事下了山。
除了偶尔跟霓裳拌拌嘴,再偶尔和苏桑婉说几句话,华棠都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凌云阁内,每来一个先生,都会照常对华棠问候一遍,而华棠照常不大理会,趴在桌子上睡觉,渐渐地,先生们也当作华棠不在。
这一天,华棠趴在桌子上睡觉,却突然感觉被人推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背影,他心想应该是那人后退时不小心碰到自己的。华棠正打算叫一下前面的人,却听到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快,摘了你的面纱,让我们看看传说中的狐狸精是什么样子的。”
“不可以。”
这是一道很轻很细的声音,仿佛潺潺流水,又仿佛春风拂面。而此时,似乎是人有些害怕,声音还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装什么装,你不过是一个血脉低下的狐狸精,不过是有一张好皮肉,怎么,有了这一张脸,还厉害了不成?”
“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狐狸天生就是勾人的玩意,被人族圈养,当作货品送来送去。在这之前都不知道被经过多少人的手了,现在有幸当了棠哥的未婚妻,就以为上了枝头?”
“没看到棠哥都不理你?自以为能耐!”
“谁让你血脉低下,天赋不行呢?让我们看看怎么了?吃了你不成?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可把你能耐的。”
……
那人正打算上前打人,就在这时,华棠起身,手掌拍在那人肩膀上。那人一惊,停了收下动作。华棠靠近他耳边,低声骂了一句,“狗屁玩意。”
他吓的一激灵,转过头来看,对上华棠幽幽的目光,身上颤抖,“棠哥,对不起,吵醒你了。我们,闹着玩呢,替你教训教训这小妮子,谁让她对我们棠哥这么冷淡……”
“哦?”华棠向苏桑婉看过去,苏桑婉正抱着脸不让周围弟子们摘了她的面罩,眼中含泪,头发乱了两份,从额角垂下一缕,“教训她?”
华棠将苏桑婉周围的弟子推开,手指按在苏桑婉额角被人划伤的小口上,半蹲下,对上苏桑婉一双剪水眸子,“疼吗?”
苏桑婉摇头,“不疼。”
周围弟子大气不敢出一声。
华棠揉揉苏桑婉的脑袋,将头发揉得更乱了才收回手来,眼中有了笑意。苏桑婉抬头看来,她琥珀色眼睛里倒映了华棠一张脸,诡谲阴寒。
华棠拉起苏桑婉,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对苏桑婉道:“回去等我。”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看着立在原地,飘飘若仙,眼含关切的苏桑婉,华棠隔着面纱拍了拍她的脸,笑道:“你本来就是要给我惹麻烦的。”
听到这话,苏桑婉笑了,眼睛弯弯,很快地抓了一下华棠的手,转身跑了。身后,华棠极轻地笑了一下。
凌云阁内如同死寂的安静。
华棠转身回去,一把抄起窗台上的木棍,走到刚才要打苏桑婉的人面前,木棍一甩,落在那人胸前。华棠道:“血脉低下?狐狸精?货品?这么骂的?你叫什么名字?”
“刘……刘天骄”
“天骄?”华棠嘴角微勾,“当真天骄。”
一棍子打在刘天骄手臂上,刘天骄抱着手臂蹲下去,言语恳切,“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了?你有什么错?”
华棠冷哼出声,真当他是死的吗?连续用木棍打了那人十来下,华棠嫌木棍不好用,又扔了木棍,亲手揍刘天骄,拳拳到肉。
刚开始,刘天骄会哀嚎,让华棠不要打了,他错了,后来开始骂华棠,“什么玩意?不过是个任何人都可以随意糟蹋的货品,多我一个又怎样?”
“她是个破烂玩意,你不也是吗?身份低微,血脉不纯,还装着自己有多厉害。被别人叫哥,显得多能耐啊!你是不是都快忘了,你不过是个烂泥里爬出来的,遇见了李灵琼才让你当了凤凰,实际上,不还是一只野鸡?”
华棠又是一拳挥出,将刘天骄的灵力压制的死死的。刘天骄嘴角见了血,身上灵气暴动,眼神凶狠。
华棠掐着刘天骄的脖子,笑道:“刘天骄,血族亲王世子?”
刘天骄狠瞪了华棠一眼,面容变化,獠牙伸出,恢复了血族样子。
“怎么样?”华棠松开刘天骄,看着他在地上抱着脖子大口喘气,“被我这种废物打到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怎么样?”
又踹了刘天骄一脚,华棠转身,看向方才围绕着苏桑婉的几人,眉毛一挑,“帮凶?”
几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华棠扫视一遍凌云阁,众弟子看着华棠和地上不断出血的刘天骄,感觉华棠此时仿佛一个怪物。
“你们呢?都死了?”
华棠身上血腥味很重,戾气和凶气交支,皮肤苍白,眼尾猩红,眸子仿佛万年寒潭,深不可测,一派森然。看着这样的华棠,众弟子不敢吭气。
“如果刚才我没有醒过来,你们是打算看着他们欺负苏桑婉?只因为刘天骄身份贵重,而苏桑婉是一个血脉低下的兽族?眼光都这么浅薄?先生平日里讲的众生平等你们没有听,还是被你们吃了?你们是什么狗东西?一群怂瓜。如果今天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们每一个都逃不过。”
……
华棠看向一身红衣的霓裳,“霓裳,你与她同是女子,为何在她受到欺负的时候不帮忙?”
霓裳对上华棠目光,不敢说话。
华棠又道:“每一次你受到伤害,有没有希望有人出手帮你?可现在呢?有人受到伤害,你也不帮忙吗?那凭什么想着让别人帮你呢?”
“对不起,哥。”霓裳垂眸,手指绞在一起,“是我的错。”
华棠抬头,环视四周,“别惹我。”
众弟子看着华棠,只觉得脑门发冷,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等华棠出了门,这凌云阁内空气才仿佛流动起来,众弟子心头都默默松了一口气。经历了刚才华棠打人的事件之后,众弟子心头都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别惹华棠,最好也别惹苏桑婉。
司子霄和高宁九在另一座千霖观另一座山,华棠风风火火赶去,对高宁九说了刘天骄的事情,毕竟一家人才好管一家人。
华棠慢悠悠回了凌霄峰。
屋内,苏桑婉燃了熏香,香气缭绕。她坐在梳妆镜旁,摘了面纱,盯着镜面内一张明眸皓齿的脸,手指抚上额头上的伤疤。
笃笃,门被敲响。
苏桑婉起身开了门,进来的正是华棠。华棠拿了药膏,进了屋子将药膏放在桌子上,坐到椅子上对苏桑婉道:“药膏是璇玑长老熬制的,效果很好。”
苏桑婉给华棠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垂眸道:“多谢。”
“不必。”华棠喝了一口茶,看向苏桑婉,只觉得苏桑婉被欺负了,自己心头也不大舒服,“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是我……”
苏桑婉还要说下去,华棠笑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给你我赐婚,但想来你也是受逼迫的。我本来无意成家,以后自然也不会。你与我的婚约,我会想办法解决的。这段日子,劳你多担待了,你不必拘谨,你把我当做哥哥就好了。”
“你也要抛弃我吗?”苏桑婉抬头,神情愕然。
“不是抛弃。”华棠耐心解释,“只是解除婚约。”
苏桑婉低下头去,半响才嗯了一声。
华棠又道:“你平日可以多吃一些,不用那么保持体态的。你太瘦了,多吃一些才好,像霓裳那样的,就很好。”
“可是……”苏桑婉僵了一下,“都喜欢瘦的。”
“可是什么可是,姑娘家的确瘦一点好看,可你太瘦了。”华棠上下打量苏桑婉一番,“你若是不喜欢食堂的饭菜,就告诉我,我给你做一些你喜欢吃的。”
苏桑婉还要说什么,华棠轻敲桌面,支着下巴百无聊赖问道:“你同我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大概是小时候经历的事情太过痛苦,苏桑婉脸上闪过一丝难过神色,她似乎克服困难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吞吞吐吐道:“我可以……”
“嗯?”
苏桑婉鼓足了勇气,“我可以……不说吗?”
“当然可以。”华棠将茶杯放下,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揉苏桑婉的脑袋,“都跟你说了不要拘谨,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了,我不逼你。”
苏桑婉坐着,眉眼低垂,仿佛遭受什么极难的选择一般。华棠看了半响,道:“以后别被人欺负还跟呆瓜似的不吭声,你可以叫我。我又不是在那干放着的,你既然来了,我就得保护好你,明白吗?”
“知道了。”
华棠又感慨道:“你来了,我的确忙活不少。那皇帝老儿,倒真真给我塞了一个**烦。”
“我……”苏桑婉急了,神情慌张,眼中泪珠快要落下来。她抓着华棠的胳膊,用了很大力气。
“不是说了嘛,你本来就是要给我麻烦的。我又不嫌弃你。”华棠叹气,“你别哭,你要哭了,我还真能给你甩脸子不干,老子不管了,爱谁谁去。”
“对不起。”
这一番,也算是将华棠仅存的不多的耐心耗光了,华棠道:“说了不用客气。”
苏桑婉垂下头,“以后不会了。”
华棠起身:“好了,我走了。你今天好好休息,晚上我让霓裳给你送些饭和换洗衣裳。”
“棠哥!”
华棠回过头来,苏桑婉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棠哥,兽族,真的血脉低下,活该被人欺负吗?狐狸,真的活该被当作货品被送来送去满足一些人的欲望吗?”
华棠斩钉截铁道:“不是!”
华棠突然想起某一个晚上,月光皎洁中,透过影影绰绰的白帐,他听到一个青涩而温润的声音,“大概,血脉才是这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事情。”
苏桑婉因为华棠这一句毫不犹豫的“不是”震了震,脸色空白,但眼中是欢喜的,盯着华棠,目光炯然。
华棠看着苏桑婉,“你很好,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门被打开又合上。
屋内的熏香还在燃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起起伏伏,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带着空荡荡的寂寥。
苏桑婉在椅子上坐了一会,才拿着药膏到梳妆镜旁,将药膏细细抹在额角的伤口。镜子里的人有极其好看的眉眼,一双美目烟波缭绕,琼鼻挺立,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像是三月里开得正好的桃花,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苏桑婉擦干净了泪痕,看了镜子里的人许久,没有表情。整理好梳妆台,苏桑婉洗了一把脸,坐到床上,良久,似乎自言自语,低声喃喃,“又要被抛弃了啊。”
霓裳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竹屋之中,探了探身后,背上的伤被处理过了,虽还有些疼,可也没有那样厉害了。
霓裳起身,自桌上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
似乎是喝的太急,霓裳开始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等那茶后味的甘香蔓延在口中时,她一怔,自那桌上又倒了一杯,饮下。
这茶是莲藕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茶同前世梵香所泡之茶味道一模一样,无一丝一毫之偏差,绝不是仿照来的。
似乎是很久不喝这个味道的茶了,霓裳入口之时,才觉有些陌生。
可随机,她又觉不对,梵香这一世似乎只会饮茶而不会泡,这茶又只有梵香可以泡,这是怎样一回事?
对,在她救了梵香之后,被一个人带到这地方了,是那个人?
在霓裳怔愣之时,竹屋外似乎响起丝竹之声,这声如同白玉珠般圆润晶莹,又如泉水泠泠般清脆。
牵牵连连却丝毫不缠绵,
悠悠长长却丝毫不停断。
有如千军万马奔来之势,又如夫妻互诉情谊之感。
若说这世上有一字可形容,便为“绝。”
天下独绝!
听这琴声,霓裳先是不为所动,接着立马向竹屋外奔去,连鞋都未曾穿上。
屋外皆是竹树,不知是由于清晨的缘故,还是这竹林遮挡了阳光。
霓裳入目看去之时,只觉烟气袅袅,看不清再远一些。
霓裳向那声音来源之处缓步走去,脚踩在枯枝之上,磕磕绊绊。
忽然,霓裳顿住了脚步。
对面坐一白衣男子,嘴角向左侧轻轻勾起,带几分邪肆在其中,他的眼眸没有像一般的魇一般是白色,他的眼睛很正常,黑白分明。
他抚琴的动作没有因霓裳的到来而停下,只是速度更快了些。
微风轻起,吹动了竹树,吹起了那男子几缕发丝,也吹拂了他一身白衣。
那白衣仿佛天生便是为他所生。
只一句可形容,
除却巫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他的手很修长,骨节分明,一双抚琴之好手。
似乎是有意要在霓裳面前显示一般,琴声愈发的悠长美妙。
如同九天之外,从天上来到人间。
带几分时光沧桑之感,又有些生机蓬勃之情。
他的手顿住,一曲终了。
他抬头看向霓裳,脸上划过了然的笑意,目光下移,放在霓裳小巧白嫩的脚上,眉头皱了皱,有些无奈地笑道:
“怎的还是同以前一般,不爱穿鞋呢?”
那熟捻的语气让霓裳瞬间泪奔了。
而他已经向霓裳走来,蹲下身子,将她的脚放在手中,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似乎觉得霓裳的脚有些凉,他就将其放在手心暖着。
霓裳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那张她曾日思夜想的脸庞。
曾几时起,他也是这般温柔地对她,因为她不爱穿鞋的事儿责怪于她,却总是无奈地为她穿上了鞋。
只见他已是站了起来,看霓裳这副摸样,拿手在霓裳面前晃了晃,轻笑道:
“怎的,这么久不见,我的霓裳都不认识你的亲亲相公了?”
霓裳蒙的一颤,心中涌起的波涛似要将她湮灭。
她不难过的,可不知为何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霓裳舔舔划过嘴角的泪珠,有些苦涩,让她的身子阵阵发抖。
只听的风中断断续续破碎的声音:“梵香?”
“嗯,我在。”④
(五)
他是佛祖身前一株莲花。
她是人间无忧烂漫姑娘。
只因一场误会,他们相遇,相恋,纠缠一生。
犹记得,他死的那天,她一身鲜血染尽莲花池。
佛祖将他的灵魂收了回去,虽修复好,却被那女子的鲜血污染。只得回到人间重新辗转历劫,洗涤。
她本要魂飞魄散。却不知何故流落人间。
那是他历劫的第九世,只要成功,他便不用再复辗转。
这一世,她是魔主,他是和尚。
青灯古佛,他散落一地佛珠。
最后,他还是没有成功。
结果,是她的死。
原来,当年,他是为她而辗转。只要他洗涤灵魂,天道便不会将下惩罚于她。
看着他自责的双眸,她笑,“我早知结果如此,可我死总好过要你死。毕竟,你的命多值钱。”
原来,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天道净化世间穷凶恶极的魇。
若是他不那样干净,那也不会有那般事儿。
原来,他们都用了不同的方法去保护对方。
她叫霓裳,他叫梵香。
霓裳曾说“既然梵香你要守护这世界,纵使这世界是错的。那我便守护你,顺便守护你的世界。”
后来,他想告诉她,“他不想守护世界了,他只想要她。”这话,却连到死,她都没听过。
(六)
她叫曼珠,是地狱旁生长的花。
有一天,她化形了。便匆匆跑去人间。
不为别的,只为自打她有记忆就常出现在脑海中的墨衣男子。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人界,才发现她什么都不知道,不会买东西,不会住宿,没有钱,不知道方向……
越来越急,后来她走的越来越偏。
在她迷茫无措之际,却是撞入那人的胸膛。曼珠抬头一看。
只见面前这男子一身白衣,如同明月般温润。当即便确定这是她要找的男子。
后来,他带她回了府邸。
她喜欢缠着他,以为那就是爱情。
他也没有表示拒绝。
府中之人,皆以为他们会成婚。她也是。
一次,她贪玩出府,去了城中茶肆,听得台上说书人,
“地狱有一引魂花,名曼珠沙华。曼珠为花,沙华为叶。只,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
她心中疑惑,不知沙华是谁。仿佛自她生命中,未见过沙华。
回府,他的屋阁外,她听得他说将她带回,只为她是曼珠,有奇用。
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没有太大悲伤,却也谈不上高兴。
她回了冥界。
屋内,他咳嗽不停,待到好不容易平复下些,他看着手中染血的帕子。
他时日不多了。
问身边伺候的人,“她走了吗?”
“禀王爷,走了”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他似是欣慰,又闭了眼眸。
那边,她回到了她曾住过的地方。却一步一步缓了下来。
再看向她的脸,满是泪痕。
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向禁地奔去。
沙华,我来找你了。
就算她跑的再快,得到的也只是沙华的一具尸体。
沙华,对不起,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你看看你的曼曼好不好。
原来,上一世,他们相爱却不可得。
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的诅咒。
生生世世,永不可解。
他不会死,她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