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四娘问:“是否并没有读出绵绵相思之意,缱绻夫妻之情?”
“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祭文,而是镇魂慑鬼的咒文。陈尚书每年以中指血混合朱砂誊写一遍,是为了加持它的效果。”
整座翻雪楼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法阵,叫做惶蝥困魂阵。困的是拓跋翻雪的魂,旺的是代表夫婿的官星七杀。
弗四娘盯着陈群的眼睛,轻声道:“陈尚书,小人说的可对?”
“妖言惑众,无稽之谈。”
陈群不以为然。
他话音刚落,就见弗四娘闪电般地蹿上七楼,直奔佛龛中斜插的纸伞,一把将它抽了出来!!
陈群脸上镇定的面具第一次被打破。
“放肆!此乃本官亡妻遗物!”
弗四娘没空理他。
作为阵胆的油纸伞甫一抽出,整个翻雪楼内忽然卷起了一阵白毛风。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阴渗渗的凉意。
弗四娘左眼的世界中,黑雾像突然有了情绪,不停翻涌。她冲到六楼的窗边,向下望去。
……看见了!
一楼大厅正中西北各三丈处,黑雾浓郁犹如实质,仿佛一个汩汩涌出的泉眼。
那就是所有阴气的来源。
拓跋翻雪的尸体找到了!
陈群气愤得五官有些变形:“住手!你给我住手!”他冲上来想要抢夺弗四娘手中的油纸伞。
“铿——”
一声利落的剑鸣。
竟然是老疤。他随手拔出佩剑,撂在陈群脖子上,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动。”
包括弗四娘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疤是个天残地缺的丑陋怪物,此刻,他却代表着钰王,以及拓跋家族的态度。
本要喝止这场闹剧的胡卫心念急转,难道,这是拓跋家要对陈群出手的信号?
这种时候,不站队才是最明智的。胡卫干脆袖手望天,作壁上观。冯奕洲只对案件本身有兴趣,也不插嘴。
于是,弗四娘胜利地“带上人、抄着家伙、掘地挖尸”去了。
走了两步,她突然回头,冲着老疤眨了下眼睛。
用的是那只瞎眼,瞳孔像薄如蝉翼的黄金,晃了老疤一下。她在夸他“干得漂亮”。
胡卫带来了一整队捕快,而且个个真抄着“家伙”。可见这位侍郎大人也是个“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主。
待所有人全部退回到一楼,一具薄薄的柳木棺材已经躺在了大厅中央。冯捕头正在撬出棺材四角的长钉。
这具棺材不但材质普通,而且很薄。冯捕头没用多大力就撬开了棺盖,他一边怀疑,这么劣质的棺木,真是出身显赫的拓跋二小姐的吗?一边向棺材里边望去。
“啊?这是什么?!”
冯捕头惊讶地喊了出来。
棺材边呼啦一声,围上来许多人。唯有陈群下意识地倒退半步。
棺材虽然打开,一下子却看不清里面,因为棺材侧壁凿有密密麻麻的小孔,横贯着无数根金属线。金属线上挂满柳州黄纸绘制的符篆,如一片密密麻麻的黄色小旗。
冯捕头扭头看向弗四娘:“怎么办?”
“让开。”
老疤不耐烦地手起剑落。随着金属丝被割断,符篆落下,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具恐怖的焦尸。
恐怖,是因为过于逼真。
死者的表情和姿态凝固在死亡的一瞬,纤毫毕现。这具皮肉化作焦炭黏在骨架上,比正常尸体缩水许多的干尸,表情生动得太像一个活人。
它埋在地下十二年,居然没有一丝改变。
仿佛刚刚死于昨夜。
这个皮包骨头的“拓跋翻雪”早已没有了头发,也看不出女性的特征。它双眼大睁,嘴巴也不甘地大张着,牙齿凸出,黢黑而狰狞。
人群中响起一声凄惨的呜咽。
弗四娘仿佛被刺了一刀,浑身一颤。
她缓缓站起,转过头去。
站在那里的人面如金纸,不是别人,正是陈良荻。
陈良荻却没有看弗四娘。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陈群,嘴唇和声音都控制不住发抖:“爹……这是假的……这一定都是假的!对不对?”
“傻孩子,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陈群向陈良荻迈出一步,似乎想解释。
陈良荻惊惶倒退一步。
陈群立刻收住脚,挺直脊背,脸上重新恢复了高傲的冷漠。
“笑话!凭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就想定本官的罪?证据何在?”他讥讽地道:“拓跋翻雪?你为何不说这是九天玄女!”
“证据?我给你。”
弗四娘看着陈良荻,话却是对陈群说的。
“老狗出来!”
禁军第三次波动,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
郭丹岩带着一队护卫押着,不,护送一个捕快走了进来。
老狗忽然万众瞩目。
他先屁颠屁颠跟胡卫小声解释了这几天失踪的事,毕竟保住饭碗是第一要务。
然后他立刻进入角色,走到这具焦尸旁边,转述了当年那个捕快的话。
“潘大利说,报案者正是陈尚书本人。他声称夫妻二人本在后院赏雨,不料天雷忽然滚落,陈夫人不幸香消玉殒。”
“潘兄对尸体的描述与眼前这具基本吻合。”
当年那几个捕快事后已经全部被拓跋家灭口,相关笔录也篡改过,此人不过道听途说。陈群嘴角鄙夷地向下撇着。
谁知老狗突然放了个大招。
“由于尸体枯槁如碳,很难辨别身份,陈尚书当时曾说,夫人天生异相——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指是同样长短。”
老疤双手抱臂道:“不错,小姑姑这个特征拓跋家许多子弟都曾见过。”
老狗壮起狗胆去摸干尸僵硬的右手,然后又摸左手。
须臾,他对胡卫点点头。
老狗三下五除二,将薄薄的柳木棺彻底拆散。这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干尸左手如常,右手确有等长的三节指骨。
“岂有此理!”
陈群勃然大怒道:“我亡妻明明葬于梨花禅寺,何方贼子居然盗其遗体,藏于此地,胡大人,刑部一定要还我一个公道!”
胡侍郎正想讲几句场面话。
“喀”地一声轻响。
他的视线被一柄伞挡住了。
弗四娘将伞轻轻搁在肩上,悲悯地望着陈群:“陈尚书,有一句话叫自作孽。”
“你鬼迷心窍,想用惶蝥困魂阵镇住拓跋翻雪的冤魂,因为她福泽深厚,专旺宫杀星,足以改变你的命格。”
“所以你必须留下这把凶器,作为镇魂的阵胆!”
弗四娘讥讽地勾起唇角。
“当年若你将它彻底销毁,恐怕还真抓不到你行凶杀人的证据呢。”
她用力一推伞架,涂满防水桐油的皮棉纸纷纷碎裂,露出一根根手工削制的竹条伞骨。
那些竹条竟然闪着光。
是金属线。
竹条上缠着和柳木棺中一样的金属线。
弗四娘撑着这把竹条伞骨,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