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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群松开伞柄,负手而立。
禁军如黑浪向两边层层破开,露出当中一行上楼的人,领头是刑部侍郎胡卫。
“陈尚书。”胡卫有些尴尬。
“胡侍郎。”陈群冷淡地点点头。
冯奕洲不耐烦文官之间的繁文缛节,直截了当切入主题。
“既然胡大人差人传信,说唐今生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不如现在就将真相公布于众,还死者一个公道。”
胡卫掩着脸干咳了一声。
什么差人传信?该死的弗四娘!她都跟冯大统领胡说了些什么?!
一刻钟前,胡卫倒是接到弗四娘传信,叫他“带上人,抄家伙,速来翻雪楼掘地挖尸”。
胡卫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真是人在衙门坐,祸从天上来!翻雪楼是什么地方,能随便挖么?更别提挖的还是尸体!
他憋着火来翻雪楼找弗四娘兴师问罪,结果刚好撞见陈尚书本人!还没从尴尬中缓过来,冯大统领又给他一记暴击——案子破了!
案子破了?破了?
什么时候的事?
胡卫深谙演技决定官运这个真理,他心里操蛋骂娘,嘴上淡定甩锅:“弗捕快,你说说罢。”
弗四娘从人群中走出来。
陈群父女到来前,弗四娘与冯奕洲之间刚刚有过一番谈话,是关于陈良荻。
冯奕洲的发妻有肺痨,多年缠绵病榻最终不治而亡。她嫁进冯府后的两年间,不时有人来送沙参麦冬,野鸭子或者各种名贵补品,从不留名。
冯府的人每次追问,送货的人都只是笑而不语。于是冯奕洲夫妇戏称这位不留名的好人为”笑笑”。
这位深藏功与名的“笑笑”,正是陈良荻。
弗四娘担心陈群一旦倒台,拓跋家不会悉心庇护陈良荻。她先将“笑笑”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冯奕洲,是希望他能怜惜陈良荻一片爱屋及乌的真心。
她没想到今日陈良荻会来,接下来的事,她并不愿陈良荻亲眼目睹。
冯奕洲直接问出了大家最想知道的事:“凶手究竟是谁何人?”
弗四娘微微一笑:“凶手等人到齐了再说。”
人到齐?还有谁要来?
就在众人纷纷议论胡乱猜测的时候,弗四娘不紧不慢地道:“在那之前,我们先把另一桩命案处理一下。”
“??”
冯奕洲和胡卫面面相觑,另一桩命案?这里除了唐今生还有其他被害者吗?
胡卫想起弗四娘那句“速来翻雪楼掘尸”,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是开过光的!
弗四娘不疾不徐地道:“这名死者为女性,金京人氏,正是当今皇后的亲妹,陈尚书的发妻——拓拔翻雪。”
她声音不高,却振聋发聩。
胡卫使劲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听岔了。拓拔翻雪?陈尚书的亡妻?这……这翻雪楼不就是为她造的么?
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陈群。
不止胡卫,所有人的视线统统落在陈群身上。
陈群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冷淡中透着一丝厌倦:“本官听不懂你的意思。”
胡卫将视线转回到弗四娘:“是不是弄错了?我记得陈大人的发妻是病逝的。”
“非也。”
弗四娘注视着陈群,抛出下一句更荒唐的话:“拓拔翻雪没有病,她死于天打雷劈。”
“……”
胡卫有些茫然,他环顾四周,那些震惊的难以置信的怀疑的嗤笑眼光,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听听这个小捕快说的是什么?是她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天打雷劈是什么?
那不是现世报吗?
……莫非,这个小捕快是暗示拓跋家犯下了天怒人怨、不可宽恕的重罪,所以报应在子女身上?
这是在作死啊。
胡卫一激灵,差点喊出此捕快的观点纯属个人意见,不代表刑部立场。
“信口雌黄,哗众取宠。”
一个难听至极的嘶哑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禁卫军再次向两边分开。
这次来人是老疤。
层层包裹的白色绑带,今日藏在大红色的斗篷下,乍眼看去犹一架披血的骷髅骨,有种恶趣味的恐怖效果。
“咚。咚。咚。咚。”
老疤径直走向弗四娘,他逼得太近,拽地的大红斗篷刚好擦到弗四娘黑色的靴尖。
他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弗四娘的脸。
老疤微微俯身,在弗四娘耳边低语,姿势犹如倾诉情话:“我劝你说话小心点……”
弗四娘也用手掩着嘴,耳语般对老疤说道:“怎么,钰王果然被禁足了?”
老疤近乎恐吓般深深看了她一眼。
弗四娘以刑部的名义送信给钰王,说唐今生的案子破了。钰王被皇后禁足,所以派老疤过来看看——也省得在他面前碍眼。
“拓拔翻雪确是天打雷劈而死。”
弗四娘又重复了一遍。
“但天打雷劈未必就是天灾,也可能是人祸。”
她移步错开老疤,与佛龛前泰然自若的陈群目光相交,对视良久。
“凶手就是他。”
……
地点切换到翻雪楼六层。
弗四娘站在唐今生坠落的窗边,端详半晌。
身后的人都跟随她的动作向外张望,外面是高挑的藻井,足有六层楼的高度,气势恢弘。
“你们看——”
“这中空的翻雪楼内部,像不像一个巨大的骨灰罐?”
“这是在煽动气氛?”
老疤冷冷插嘴。
弗四娘瞪了他一眼。
难怪钰王不喜欢他,疯狗咬起人来敌我不分。
“你们看藻井的图案,芙蕖、菱、藻,寓意压伏火魔,护祐建筑安全。那些金钱剑、锁链、帝钟法铃、雄鸡……它们的寓意又是什么?”
众人这才留意到那些石青、绿色、朱砂、赭石、黄白。果然绘着她所说的图案。
弗四娘再指向楼梯——
“翻雪楼的楼梯和扶手选用的都是柳木。柳木本身软而粗,既不适合当楼梯,更不适合当扶手。”
“‘槐柳不上房’,是小儿都懂的道理。槐字中有鬼,柳木易成精。柳木最佳用途只有一种,就是打棺材!”
“传说陈尚书每年都会来此为亡妻写一篇悼念的歌赋,已有一十二年。”弗四娘回头问胡卫:“大人,方才在七楼你可瞧见了?”
怎么又是我?胡卫内心骂了句操蛋。
“不曾。”
“其实这十二篇大家都瞧见了,只不过,它并非歌赋。”
胡卫突然福至心灵:“你是说墙壁上那些……”
“大人英明!正是墙上那同样的字迹十二篇。”
——沸天雷殷殷,匝地毂辚辚,浴德留汤谷,蒐畋过渭滨,毁容怀赤绂,战鬼聚阴磷,斗柄侵妖彗,天泉化逆鳞……拿摩离怖畏佛,唵阿枝那枝嘎唵吽!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