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舟的话确实是实话,但实话往往没有那么动听。
沈除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喘气的声音也跟着粗了起来,就在任舟以为他要忍耐不住时,他却缓缓地松开了那只青筋毕现的手。
“没有关系。”沈除笑了笑,像是对任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蜀中第一快剑?嘿,嘿,嘿……这样的名头不要也罢。等到明天之后,江湖上人人都会知道我沈除手刃了天道谷的败类、替旧主报仇,又救诸葛大小姐脱离魔掌。到那时候,你和天道谷的名声便都成了我的垫脚石,也就算是你将功赎罪了。”
言讫,他又偏过头、看向了诸葛绮,温声道:“到时候我跟你荣归故里,人人都少不了称我一句蜀中大侠,而你,就是大侠夫人。”
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恐怖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人往往会将自己内心中最幽暗、最丑陋的欲望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
就像是此时的沈除一样。
诸葛绮似乎从未见过沈除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失神,只懂得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不为我开心么?”沈除轻轻抚摸着诸葛绮的面颊。
半晌,诸葛绮才勉强笑了一下,答道:“当然了。”
沈除默默地注视着诸葛绮的眼睛,场面也随之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半晌,沈除才忽然展颜一笑,在诸葛绮的脸上轻抚了一下,微笑道:“没有关系,你现在或许只是太累了。等到明天以后,你就可有大把的时间休息。”
“好。”诸葛绮长松了一口气,同样报以微笑。
“或许她并非是累了,只不过是感到害怕。”任舟忽然插口道,“一山不容二虎,你沈除成了蜀中大侠,那声名势必要盖过诸葛家,此消彼长之下,诸葛家或许就要衰败。她作为诸葛家的大小姐,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不会的。”
沈除斟了一杯酒,悠然道:“等到我沈家起势的时候,她便是沈家的主母。有了秦晋之好,我们只会相互扶持,而非倾轧”
“那是在你沈家的地位势力尚不如诸葛家的时候。”任舟笑了笑,“一旦你沈家的势力足以跟诸葛家抗衡,恐怕便是你穷尽心力要吞并诸葛家的时候你并非甘居人下之人,又兼心狠手辣,这一点诸葛小姐想必也看得明白。”
“够了。”
沈除忽然把杯子重重往餐盘上一放,冷声道:“你与其有闲心像这样用口舌之利挑拨离间,倒不如仔细考虑一下该怎样才能活得长久一点我并非一定要等到罗贤死后才能杀你,在那样的慌乱中,谁也不会有闲心仔细盘查。”
“你不会杀我的。”任舟的话说得信心十足。
沈除半眯起眼睛,审视着任舟那副满是信心的表情,问道:“哦?为什么?”
任舟把头向前倾了倾,忤视着沈除,一字一顿地答道:“因为我们的目的本就是一样我也是来杀罗贤的。”
出乎任舟意料的是沈除并未对这句话产生多么大的反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呢?”
“所以?”任舟皱了皱眉。
“你觉得,我是受谁的命令来刺杀罗贤?”沈除长出了一口气,改而问道。
“鬼王?”
“对极了。”
沈除一拍巴掌,像是对任舟的猜测颇为激赏那样,然后同样把身子向任舟略倾了一些,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问道:“我既然是内应,你难道觉得鬼王会不把刺客的身份告诉我么?”
“那么你早就清楚我的来意了?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把我和罗贤一起除掉?”
“不不不,当然不是。”沈除摆了摆手,“虽然我们过节不浅,但是像你这样的帮手,我怎么可能无端浪费呢?所以我给过你一次机会。”
“机会?”任舟蹙眉沉思了片刻,“你是说那次突兀的约战?”
“那只不过是你觉得突兀而已。”沈除的笑容满是嘲弄,“于我而言,那本就是计划的分支处。如果那次你输了,那么一切都将大为不同,我会亮明身份、帮助你杀死罗贤并且找出二管家,然后再跟你一起保守住这个秘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将成为真正的朋友,毕竟,就像我说的,我不会无端浪费一个像你这样的高手。可惜,你没能把握住那个机会……”
说到此处,沈除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十分惋惜那样。
“实在是可惜。”沈除又满饮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命运从不示警,只是按着你的选择悄无声息地在幽暗中行进,仅在最后关头才昭示出那些由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拼凑成的图景。这些图景往往触目惊心,也不会尽如人意,但却是无数抉择累积而成的结果,积重难返,谁也没办法改变你自己不行,我也不行。所以我也没有任何法子,我能给你的就是也只能是空洞而无力的惋惜。”
就宛如在丧礼饱含深情地朗读悼词的司仪那样,沈除说得全情投入,说得专心致志,甚而露出了一丝哀戚之色,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了他自己的情感中,以致于完全忽略了任舟的表情。
正与沈除完全相反,此时的任舟全无将死的忐忑或者紧张,更没有一丁点的愤怒以及仇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得同样认真投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
终于,在沈除的这番长篇大论抵达结尾时,任舟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抹沈除绝不想看到的微笑。
“你刚刚说,你也不清楚那位二管家的身份?”
“我确实不清楚。”沈除迟疑了片刻,旋即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故弄玄虚,这件事已与你无关了。等到罗贤死后,我自然有大把时间和机会”
任舟突然以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打断了沈除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