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神秀已是诚惶诚恐了。
看着听着这个年岁与自己相近,但却出身世家,少为儒生,游学江南,博览经史,兼通老庄,后服膺释教,于高祖武德八年未满二十便在洛阳天宫寺受具足戒,五十岁又远来门下的的高足,五祖那心境此刻更是极为复杂了
如无慧能,只此神秀。但只此神秀,东山之学,或便难茁新芽了。但他可是神秀,是这之前东山法门无二的人选吶!还是再给一次机会吧,况谁又能保证那獦獠一定呈偈且其偈就能具足见性之明呢……拿定了主意,五祖于神秀便直直开示了:
“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两日思维,更作一偈,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
神秀见教,心里五味杂陈,于师作礼出门之后,虽日夜冥思苦想,还是不得要领,更是无从作偈……
是啊,诸法实相透与不透,彻与不彻,有时真只淡淡纱雾,薄薄窗纸而已。但也正因为此中的障目,世界本相之识,为人心性之悟,便门内门外了。此一步之隔,或最终决定了人百年生命风景的天壤之别,更度人济世的南辕北辙吧?
一七二诵者何偈
冬日阳光灿烂的午后,山里森森逼人的严霜多已化去,清冽侵骨的寒气也早远矣。在通往槽厂无人的路上,一小沙弥蹦着跳着,看样子有些格外的兴奋。
他兴奋什么呢?
他兴奋今日天气特别的温暖,兴奋五祖第一次直接于之的差使,更兴奋方才惠明师父对他一直想学武功的愿求,好像有了一点儿松动的意思。
这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刚用完午斋,小沙弥就被五祖直接吩咐去槽厂传唤智先师父,还未到岔路口吧,远远就看见惠明师父了。
“惠明师父!”稍近之时,小沙弥大声招呼。
惠明闻声回头一愣:“你这是去哪儿?”
“惠明师父,五祖命我去传唤智先师父。”
“传唤智先师父……知道什么事吗?”也准备去找师兄的惠明不由多问了一句。
“不知道,惠明师父。”
“这样,你见了智先师父,顺便告诉说看见我在这里了。”
禅师一下改变了原准备亲自去槽厂的主意。
“惠明师父……”
“你这样说就行了!”
惠明觉着这样更为稳妥。
“惠明师父……”
小沙弥依旧吞吞吐吐眼巴巴的望着惠明。
“哦,你那事儿呐……这样吧,让我想想再说。”
惠明这才反应过来小沙弥欲言又止的真意了。
“谢惠明师父!”
从来都被一口断然拒绝的小沙弥于中似乎看到了一点儿希望,于是深深一鞠之后,便兴奋异常的跃上通往槽厂的小路了……
一进槽厂,新劈柴柈的山林芬芳阵阵扑面而来,适才破壳的稻米醇香丝丝直透肺腑,一时欢喜有加的小沙弥心醉之中,不由高声诵起了刚在山里流传开来的上座之偈以抒内里盛不下的满满欣悦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槽厂一派宁静之中,正独自在碓房对窝边曲身捞换谷米的慧能于之不仅听得真切,更咀嚼之中多有感概且生出了想进一步了解的兴味……
“上人,请问诵者何偈?”未待小沙弥进屋,慧能便起身出门主动相问了。
“请问智先师父在吗?”正心里奇怪槽厂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的小沙弥一见慧能,马上反问。
“师父上山了。”
“很快回来吗?”
“师父说还要找点儿药草,可能要傍晚了吧。上人,能告诉我刚才所诵何偈吗?”
“你好像是獦獠吧,你不知道所诵何偈?”
这时,已反应过来的小沙弥却是有点讶异了,因为小沙弥的讶异是有道理的呀
廊壁见偈之前,那竞偈传法人不尽知,当然还说得过去。可见偈已两天了,满寺僧俗都在传诵赞叹更纷纷议论此中之事,而身为寺里的行者且还是当事的一方,怎会于此一点儿也不知道呢?这一情形不但叫小沙弥觉着有些奇怪,也是五祖种种不解更十分困惑的所在呀
人决意提前传法并公开竞偈,究其原由,不就因这个慧能,更本为这个慧能的吗?他虽不便更不可能直接相告,可智先又怎么回事呢……
五祖虽知这段时间正是槽厂为明年准备柴火早出晚归甚为繁忙的日子,但智先不可能日日时时都泡在山上的吧?三天两头,本该来打个照面的呀……但五祖的确不知这几天智先禅师身体小有不爽,一般上午都不出门的,只下午天气暖和时才出去看看并顺便寻些药草回来,况他觉着这些天也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和事项需要报告和请示的。当然了,槽厂地处偏僻且还相对封闭,也是一个原因了。就这样巧不巧的,那其中关键的事,关键的人,才在这关键的日子与之阴差阳错了……
再说惠明禅师吧,他对慧能倒是于心记挂的,可其为人为事太过爽直,太过较真的脾性,一开始还真就把慧能给认真排除在外了,当时大殿之内众僧群情激昂之中,他甚至都有些暗暗好笑
军中兵士,哪怕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下就是统帅人选吧?何况这个慧能入山才半年多点儿,还是个行者,又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呢?但神秀公开题偈廊壁之上,反倒叫他脑子里打起了问号
这众望所归的上座是在跟谁叫阵呢?与弘忍大师,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在对獦獠宣战且要在山里山外再一次公开证明自己吗……细想这大半年里于慧能和五祖关系不时的蜚短流长,再对照前几天大殿内讲之时行者的意外出席及与教授师的正面交锋更五祖出乎常情常理决定的不可思议,惠明这才回味过来并开始为慧能有些着急了……
于是,便有了五祖命小沙弥前去传唤智先的原由。
于是,便有了惠明在通往槽厂路口的来回踯躅。
当然,这一切于小沙弥及慧能本人来说,都是不知且是难知难晓的了。
一七三望上人引至偈前
“上人,我是獦獠,真的不知上人方才所诵何偈,只觉听来有点似曾相识,还望上人告知一二,我也跟着长长见识好吗?”慧能见小沙弥十分讶异的样子,想想更是恳求了。
小沙弥见慧能真的一切不知,且态度又如此谦恭诚恳,一时小小年纪被人看重的良好感觉不仅叫他非常愿意为尽所知,且自觉不自觉的,还捎带出了点儿未经世事的拿腔拿调了:
“尔这獦獠,不知大师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传付衣法,令门人作偈来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为第六祖。神秀上座于南廊壁上书无相偈,大师令人皆诵,依此偈修,免坠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
原来是神秀上座的求法偈呀,怪不得刚才一闻就有感觉了……
心性本净,心性本觉,人自觉不让无明所障,客尘所染,当然能不作诸恶,亦会奉行众善了。但无明与生俱来,外尘更始终存在,人时时都在拭镜拂尘,那诸恶决定是远离了,但众善奉行便多无闲暇了吧?道人为世作范,且不言其中拭镜拂尘乃有相之执,仅那人皆心性本净本觉普世的开悟更着落,是不是于人于世就有些虚化更虚言了呢?
虽然,人彻悟后的保任和修持,也的确有赖时时事事中的念念拂拭之意,但人学佛修佛那生死解脱,人生自在,是建立在诸法实相基础之上的吧?人若执于有相念念求之,不仅无从解脱,无从自在,且那时时之勤的用心着力,亦是大事未明未了,因此亦多会误己误人的吧?
诸法实相,生命透彻之因,人生觉悟之由。那色空不二,垢净不二的如如世界里,人于善恶之中,是非之时,更言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之际,若有一切寂灭清净而无住无得之透彻,那时时拂拭,或……
“尔这獦獠,是不是也想妄求祖位?”小沙弥见慧能听了久久凝神不语,一时更想起了那纷纷议论之中的风言风语,于是便直言相讥了。
“见性之人,言下须见”,我为什么不可以呈偈以示己之所悟呢?
祖亦人也,我亦人也,既然五祖公开竞偈传法,我又为什么不可随顺以求祖位呢?
想千里辞母远来黄梅,那决意深处,虽为透彻生死究竟,不亦更在于中实现一己百年人生吗?逢此难得机缘,又岂能错过……于是慧能面对小沙弥作礼深深:
“上人,我也要诵此结来生缘,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
小沙弥见慧能毫不在意自己的讥讽,且还恳求引路前去礼拜,内里多多少少羞赧之中当然愿遂其意了:
“那,智先师父……”
“智先师父傍晚才会回来,到时我定代为转达。”
“那你告诉智先师父,说五祖有事传他……”
小沙边说边引慧能迈开了朝向大殿方向的脚步。
一七四亦有一偈
午斋休息之后,弘忍大师便引江州别驾缓步朝廊壁走去……
“度牒之事,还望大人多加费心!”
为了内里的计划,五祖早就托人带信江州别驾说有要事相求,作为大师的居家弟子,张日用不巧公干出远门了,两天前返回闻讯之后,昨日便在听差的陪同下急急赶上山来面见五祖了。
“大师昨晚至今,可是念念有住啊!”张日用早就明显感觉到了五祖于中的反常,于是说了又笑笑紧接:“大师放心,明日下山,弟子即刻过问此事,一两天准给回音。”
两人边走边聊,快到廊前之时,远远的,心有所系的五祖一下发现小沙弥领着慧能疾步而来终于来了啊!大师内里一声长叹之后,这些天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似有着落了,可转瞬又陡的紧张了起来,这大事关头,他不会让人失望吧?这可是公开竞偈呀!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个个手中都有一把尺对了,此时此刻,自己不在现场或更为稳妥些吧……
“大人,老衲突然想起了一件急事儿,大人要观的神秀之偈就在前面了,能不能请大人……”
“大师请便。”……
“瞧,这就是上座所书之偈!”
小沙弥将慧能领到了偈前。
“上人,我不太识字,能否为读?”
其实,一切慧能已是有了胸臆,请求人读只为行事的方便而已。而此刻偈前围观的僧俗,不仅依然人流不断,且还里三层外三层的,那小沙弥内里虽是非常愿意,但毕竟年少,大庭广众面前难免有点儿胆怯……
“我来吧!”
小沙弥正犹豫之际,偈前人后正细细品味有些情难自禁的张日用头也没回便借机抢先自告奋勇了: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别驾声情并茂的高诵名为代读,实乃于偈于字胸次难抑正好借便开口一舒,使之意兴畅快淋漓而已。
“请问诵者贵姓?”诵声刚落,慧能紧接便问。
“大人乃江州别驾!”张日用随身听差那代为回答,让人听来明显有些傲慢的意味。
“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慧能即刻着礼。
张日用闻之一惊,回头见是一年轻行者,一时满心疑惑之中不由应到:“汝亦作偈,其事稀有。”
“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慧能当下正色。
张日用一听更为震惊,凝神望着慧能片刻之后似乎突然有省:“莫非你就是卢慧能?”
“别驾如何知我姓名?”
这时分外讶异的反倒是慧能了,因为别说江州别驾,至此山里绝大部分僧侣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吧……
一七五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
慧能此刻讶异江州别驾怎知他的姓名,而张日用早则更加奇怪这次上山大师所求之事不仅从未有过,且还如此上心,如此急切于之盘根问底,当然不是为官之人的作派了,但内里一番细细的究诘,却是必须一定的……
原来,大师昨晚今日反反复复拜托之事,张日用当即就感觉到了此中的蹊跷更份量。腹内虽是臆测了好几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将突兀传法与之钩联,但他实在找不出其中哪怕一丁点儿有所必然的牵连来。因为他不仅知道神秀乃大师格外看重的首席弟子,且更是了解那教授师的人品学问和佛法修为及在山里山外声名的众望所归。竞偈传法,不管起因如何,一切不过是于人锦上添花的举措而已吧?况听说此偈也题两日了,且大师亦是非常赞赏和推祟的呀!但是,但是方才此人请求书偈那不可思议的自信且回人短短几句的深刻犀利,不但叫人万分惊异,更内里也不得不为之有所叹服吧……
刹那之间,仿佛电闪划过脑海,有如金光刺破迷雾,昨晚今日臆测之中星星点点疑窦的蛛丝马迹瞬时便合情合理的串联了起来,大师所求所急之事的原由亦顿时一目了然了。因为这一切的焦点都集中在一个名叫卢慧能的事主头上,而这个名叫卢慧能的事主方才之举,方才之言已经说明了一切,或更将证明一切的吧……
“笔墨!”想到这里,敏锐的张日用当然觉得已没必要再去纠缠什么怎知人姓名的枝节问题了,于是侧身对听差低沉命令之后,又对慧能悄声恳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我,勿忘此言!”
众人好奇退让之中,听差即刻打开随身文具取出一管醮满墨汁,调好笔锋,递与了别驾,而慧能则当下缓缓高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墨随笔走,声落笔停,围观者诧异之中更是惊呆了且不言此偈的透彻人是否都能详知详解并于中有悟,仅那明显的针锋相对和气势的逼人夺人,稍通文墨之人都会一目了然……
因此,拜山俗众闻之见之,多感寺中一行者的担当和气魄,于是有人言到:黄梅福地,卧虎藏龙,真是名不虚传也有人说,世间出世间,同样龙争虎斗……
因此,山中门人闻之见之,仿佛电光骤闪直击深心,于是有僧嗟叹:“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也有僧谓,有相无相,有执无执,传法之事,大难,大难……
而此刻一乡绅模样之人盯着盯着又情不自禁一声大喊:“此偈远胜前偈!”
远近僧俗闻之,更是齐齐向壁前拥来,而早从另一个方向绕来在不远静观静听的五祖深心大慰之中,突然一下想到了什么,于是顿然跃身直奔偈前:“此偈亦未见性!”话音未落,便急急脱下鞋子,将墨迹未干的文字擦了个一塌糊涂。
慧能闻之见之,一脸不解
僧俗闻之见之,更是一片茫然
只久历官场的张日用微微一笑,对此中玄机一下胸中了然,于是悄声再命听差:“你给我认清记牢了这个卢慧能,到时我可能要找你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