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行者……”
“惠明师弟……”
正在这时,提前赶了回来且已在门口静听了一小会儿的智先禅师不得不进屋打断了。
一六师父,你这是
“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
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好几天了,此偈之声在人的耳边萦回不已,此偈之义在人的心里回味不尽……大半年来,自己受命与这个岭南来的行者朝夕相处过程之中,当然太喜欢人的勤勉、人的善学、人的颖悟了,但心底却始终还是有些不太理解五祖于之那过分的器重,过分的用心……
是自己识人鉴物不敏,还是从一开始就对这獦獠存有异议……总之,自己更多是遵从师命尽心尽力而已,因此有时尽管想与探讨更或请教一些问题,但话到嘴边,还是不知为何又强咽了回去……
或许,要叫自己真正认识这个在师父、师弟眼里嘴里的非常之人,只有于其佛法学养实实的勘验,或才是唯一可靠的试金石吧?而自己不正有一个似了非了的问题多年隐隐于心,何不与之一究呢?于中,或亦可深窥五祖于之特别看重的真正原因,透解师弟于之如此恭敬服膺的内里原由吧……
惠明单独晤面慧能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智先禅师因事将人又全都外派之后,整个槽厂除慧能重重劈柴的声响之外,便只他自己心有掂掇更忐忑的动静了……
长辈请教晚辈,禅师承教行者,师父下首徒弟,其内里诸多隐隐顾虑及抹不开的脸面,放不下的身段,人或只有实实经历了,才会有知其中的不易吧?当然此时此中,智先禅师不仅更加佩服师弟的勇气和胸襟,且还加深理解了山里一些同门对慧能日渐复杂的妒嫉之心……想到这里,智先禅师决然走进院儿里寻得斧头,朝向柴堆……
“师父,你这是?”
见智先师父过来准备劈柴的举动,一时有些诧异的慧能不由停了下来。
“下午没事,来帮干点活儿。”
“师父,这点活儿还不够我干呢师父……”
慧能这时才一下反应了过来,大半年里,好像从未见年过半百的师父操过斧头吧?
“慧能哪,我可不白干,一起早点儿干完了,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可以吗?”
“师父……”
一六一那其二,其二呢
智先师父要与讨论问题,还如此正式,如此费心……
大半年里,智先师父与自己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特别是入夜给读经文并教习坐禅过程之中,几多次了吧,明显感觉师父有理要论且话已到了嘴边,可不知为何,却又总是即刻缄默或很快转移了问题……此时此刻的开口,不管因为什么,自己都应格外尽心呐!于是慧能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去搬凳子了。
“师父,你坐,有什么话先说了再一起干,行吗?”
“也行。慧能哪,好像记得你说你曾闻过涅槃经的吧?”
说帮干活儿,只不过人一时不好开口的一个由头,因此人一坐下之后,禅师便主动了。
“是的师父,弟子在韶州曹候村时曾请无尽藏师太为诵过此经。”
“我虽常览涅槃经,但始终未晓常无常义,慧能哪,能不能为我说说你的理解?”智先禅师短暂迟疑之后,还是径直抛出了问题。
无常之义,乃佛法根本之观有常之性,是人求人得涅槃所依更着落之境。佛法学养深厚的智先师父,为何于中有问呢……慧能略作思维,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于是便试探着回问:“师父,弟子想先请教五浊恶世何以生,何以成,不知可不可以?”
慧能答非所问,禅师一时有些纳闷,好一会才应到:“世人无明根深,不明诸法实相,牢执法我,强别善恶,累累造业,五浊恶世由此而生,由此而成。”
“师父,既然如此,五浊恶世又何来净土,罪业之人更何以成佛呢?”慧能再问。
“此生故彼生,正因为人处浊世,才求净土出路正因为人罪业深重,才有向佛成佛之心。”禅师脱口而出。
“所以智先师父,弟子以为,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慧能的表情语气,似有俏皮之意。
禅师闻之一愣,想想之后仍是不解:“经说佛性是常,行者却言无常经说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无常,行者反言是常,行者所说,大违经文,令人转加疑惑?”
“师父,民间佛字相拆,是何说法?”望着真有点儿迷惑的禅师,慧能还问。
“佛者,弗人也。佛非凡人,佛非人之自然也。”智先更是有所不解的回到。
“说得多好啊,师父不觉着这一佛字就是佛性常无常义最为深刻的注解吗?”
慧能的神情,十分的认真。
“这……”
禅师仿佛有悟,却好像又回到究问此义之始的迷惘之状了。
“师父,人乃众生之一,与禽兽本性相去不远,因此圣人才说人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在生存竞争、生活诱惑、生命威逼面前,那几希灵明的保任,是不是有如风中之烛呢?”
慧能此中之意,正也智先于常无常义困惑所由,于是禅师便不无感慨而言:“所以五浊之中,人皆佛性那点些微之光在无明根深的迷雾更黑暗面前,或真难指望其照己照人有常的呀!”
“所以师父,佛性若常,佛祖也就不会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了吧?人也不会起大愿,立大誓发心成佛而万劫苦修苦行了吧?”慧能仍问。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正因为人皆这点儿芒角之明,佛祖才说人生难得,才说人是自己的福田,才说净土世界的可期,才说人皆能佛的可望了?”于中,禅师似乎一下有悟。
“是的师父,故此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这是其一。”
已有会心的禅师听慧能说这只其一,更是有些急切下文了:“那其二,其二呢?”
“其二,师父,三界唯心,常与无常,一心而已。”
“常与无常,一心而已?”
“师父,善恶诸法,起于一心,归于一心,所以识心见性者,知常与无常,相恃相生。虽一切终归清净,但百年时时刻刻,在在处处,还真得面对善恶是非等等诸法,于中人如何坚牢清净之性,那是常常要做抉择的呀!故我说善恶诸法分别心是常,或正是佛说真无常义吧?”
“还真别开生面呐!”智先禅师由心赞叹。
“其三,师父,凡夫执无常为常,常常轮回生死,佛为之悲悯。二乘人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因此灰身灭智,不知于中慈悲更自在的真常之义,佛为之深憾!”
“真非常人也!”
听到这里,禅师已是坐不住了,不由起身来回踱步。
“所以师父,佛于经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以倡涅槃四德,开示大乘度人度己方便,故我说佛性无常,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有常,正是佛法难起之本义,亦是佛说一切善法不放逸为其根本之用心,更乃明学佛之宗旨,知修行之真义的刻意警醒。”
“佛法在法更在人呐!”
听到这里,有如醍醐灌顶的智先禅师不禁一声长叹更是脱口而出:
“固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
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
慧能听了,紧接又言:“师父,人若有明佛法宗旨,那读经闻经之中,便多有会心更解其圆融之义了。”
智先禅师凝神望着慧能,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弘忍大师何以如此器重此人更用心良苦,师弟何于此人如此执着如此恭敬更如此服膺的深由了……
“慧能呐,对不住了,这活儿还是你干吧,我有事得先出去一会儿!”
五内交感的禅师,此刻似乎已是拿定了什么主意……
一六二你告诉慧能
法门龙象,整日劈柴踏碓,是人不惜栋梁,不辩米糠啊仿佛罪过在己一样,智先禅师匆匆出了槽厂,急急朝五祖所在方向奔去……
斜阳将没,冬月的山中,此刻从谷底、溪涧、石隙、林深之处悄悄溢出的寒气,明显开始侵人肌肤了,五内灼热的智先禅师亦因此渐渐由外及内的有些清凉了下来
五祖于此年轻的獦獠,不一开始就给予了超乎常情常理的器重和用心吗?自己专门负责其人其事之举,更是山里破天荒的前所未有吧?自己又有什么为之叫屈的呢……不知不觉,智先禅师低下头来且放缓了脚步……
“智先!”
寂静之处,禅师闻声回首更是一惊:“师父?”
“智先,你这是去哪儿?”
“师父……”
“有什么难事吗?”
见自己最信赖的弟子方才闷头扎脑,此刻更欲言又止的样子,弘忍大师当然格外在意了。
“师父,弟子正想、正想去找你说说慧能的事。”
“慧能怎么啦?”
五祖闻之,心里不由一紧。
“师父,慧能这事,不能老这样下去吧,是不是该让人、名正言顺了呢?”
原来是这样。顿然放下心来的五祖感觉师徒又想到一块儿了:
“是啊,我也正为这事犯难呢,于他马上举行仪式吧,一时还真有些机缘不巧想先让随众入殿吧,不仅于他太不合适,更担心今后诸多的不便……”
“可师父于人的态度,现在山里谁又不是心知肚明,何不早点儿捅破这层窗户纸,先让与众正常相处,是不是也能为他日后登堂入室打下更好的基础,创造更为方便的机缘呢?”
是啊,大半年来多次与慧能后山晤谈,于之所寄的希望虽是越来越大,可担心也愈来愈重了。佛法难起,自己多想为道树花开,禅林果熟减少减轻一些艰难,实实避免一些意外……这段时间里,能为做的,自己也尽力在做该有的铺垫,也算有所铺垫了吧?自己于之异常的器重,虽是山里公开的秘密,但世上许多的微妙,不就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吗?如果时机不成熟一但捅破,事情的状况或就有些难以把控了吧?可什么事情又有笃定更不变的成熟时机呢?渐让慧能融入弟子之中,或也是一个水到渠成的选择吧……
“智先哪,你这个想法甚好,后天是神秀内讲楞伽的日子,到时你领慧能一块儿来大殿。”
智先此刻的建议,还真叫五祖顿然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
“弟子领命!”
闻之心里异常高兴的智先刚要转身,五祖又是断然:
“智先,你告诉慧能,讲经之中,可以大胆发问并表达自己的识见。”
“师父?”
智先听了,却是有些大出意外!
“去吧,去吧。”
五祖笑笑,一切似乎胸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