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歌。”钟跃升指着录音机。
“用喇叭录歌?头一回听说。”田富贵吧嗒着玳瑁烟斗,笑出两圈法令纹。
“贵叔,你要是不嫌吵,就坐在这里听。”钟跃升抄起铜喇叭。
田富贵抬屁股就出了门,“你们年轻人唱的歌,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这么跟你讲吧,啥歌都比不上大戏好听。”
钟跃升笑笑,他认可田富贵的话,对着门外喊,“贵叔,哪天弄到国家大剧院的戏票,我给您送去。”
说完,摁下录音键抓紧录歌。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走到楼梯上的田富贵身体一振,停下来,靠在栏杆上默默听,这首似秦腔又不是秦腔的一声吼,让他想起了“被牛棚”到陕北黄土高原的那些日子,每次在拴好麻绳准备自杀前都是因为一声土掉渣的吼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厂长张殿辰说过,京城电影厂随便拉出一个人来就是一本书,这话没错,这代人经历了过山车式的变革时代。
三层东半球文学部的门突然打开,小琪和小川探出头来,“小两口”老家在西安,从初三开始在一起,一路相互勉励考上最高学府,去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电影厂,闻得似是而非的“乡音”,两双眼睛对视后,蹑手蹑脚走到西半球的导演室外,听着听着就抱在一起,泪眼叭嚓的,想家了。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洒着红绣球啊,正打中我的头呀…”
歌声穿过棉门帘,穿过玻璃窗。
经过楼下去准备去食堂吃早饭的人,晨练的,遛鸟的,蹲在门房的二黑…都能听得到。
听不懂的人,自会骂一句“谁呀,大早晨的,有病吧”。
刘长安仰躺在床铺上,开始烦,睡个懒觉都睡不成,可是听着听着心静了下来,仔细听时心里一热,蓦然察觉到自己原来就是鲁树人所言那皮袍下的小。
就一遍,成。
铜喇叭好使哈。
钟跃升心满意足。
拿着这个录音找赵律平教授谱曲去,肯定跑不了偏。
“长安,洗脸吃饭,一会儿跟我跑一趟音乐学院。”钟跃升对着里间喊道。
钟跃升和刘长安拎着铝制饭盒来到食堂,钟跃升一眼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神色呆滞的吴明先。
打了粥,把几根咸菜条夹到饭盒盖上,捏了仨花卷,指着一边,“长安,你去那边吃,我过去和老吴聊点私事。”
吴明先眼睛不聚焦,脸皮底下一层黑气,手里的勺子把粥搅到碗外边浑然不觉。
法令纹里埋了三百年的沧桑巨变。
过了两秒才直愣愣看着钟跃升,样子着实吓人。
不等钟跃升说话,吴明先开口道,“大升,上午你自己去找赵教授吧,我状态不佳,这是电话号码。”
从口袋来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丢给钟跃升。
钟跃升垂眼一瞟。
“明先:我不好开口说分手,所以写了这个纸条,即使以后天各一方,愿不忘过往,期你事业有成,一路长虹。雯。”
钟跃升“咳”出个动静,“吴哥,您把这个收好,咱们先吃饭。”
把纸条推给吴明先。
“兄弟,实在抱歉,我的确不能给你跑这一趟了,一宿没合眼啊。”吴明先扶额扎下脸。
忽然他一激灵,赶忙把纸条抓到手里,脸色尬得五彩斑斓。
“粥凉了吧,我给您加点热的去。”钟跃升没事儿人一样淡定说道,端起吴明先粥碗,好像他装的啥也没看到。
吴明先愣愣的看着钟跃升去盛粥。
等钟跃升回来时,看到饭盒旁边放着一张很舒展的纸条,上面是六位数电话号码,693357。
“大升,赶紧把电话拿起来别忘在这里,记着先打电话过去跟赵教授通个气,约一下见面时间和地点。”吴明先指着纸条。
钟跃升把纸条塞进大衣口袋,建议吴明先吃完饭去导演室睡一觉,然后再也没说话,狼吞虎咽吸溜溜喝小米粥。
从食堂出来,刘长安喜欢打听八卦,追在钟跃升屁股后头紧着问,“老吴到底咋了?”
“工作繁重,身体欠佳。”
“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
钟跃升回身就是一饭盒子敲在刘长安脑门上,“想拉老婆舌是吧。”
“谁拉了,就是问问。”刘长安缩着脖子。
让刘长安把饭盒送回办公室,顺便把铜喇叭捎下来出大门时还给田富贵。
来到门房,钟跃升拎着铜喇叭掀开棉门帘还没张嘴说话,却看见田富贵竖起了大拇哥,“行啊,大升,够爷们儿。”
钟跃升摸摸光脸,没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