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京城首富李韪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判处斩刑,罚没所有家产。
这本是件足以轰动全城的大事,但凡将它换到别的年份去发生,都能成为全皇京百姓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偏偏今年皇京百姓已经历了太子登基磕坏脑袋、废除宦官制与一妻多妾制、明仁坊爆炸案等惊天动地的事儿,再看到李宅一事已见怪不怪了。
李韪是在皇上回宫后的第三日便被拉到安正门前斩首的。虽然皇京百姓已见怪不怪,但热闹还是愿意凑的,纷纷挤到安正门前嗑着瓜子啃着包子围观一代首富的陨落。
李韪以为,自己身为皇京万千少女的梦,能在死之前看到仰慕他的少女们为他落泪哀嚎,毕竟她们是那样爱自己的经商才华。
可当他环视四周,却看见那些少女们一边兴奋地往前排挤,一边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还时不时爆发出轻蔑的笑声。
在一片喧闹声中,他听见从一个姑娘嘴里飘出一句“丑陋的老胖子”,他震惊了,迷茫了,直到大刀落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爱慕他的少女们没有为他落泪。
李韪的表兄、当朝左相李洵此刻亦正在宫中,接受皇帝的召见。
那个干瘦的老头神情肃穆而悲哀,他端正身子一步步走进前殿,在殿中央缓缓跪下,伏下身子:“罪臣李某,仗着左相的身份徇私枉法,私放重犯,以致多名无辜百姓和禁军惨死,皇上与皇后娘娘也因此涉险。臣甘愿以死谢罪,只求皇上念在臣多年辛劳,宽恕臣的家人。”
夙衡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龙椅上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先起来。”
李洵年纪大了,身体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来,并不敢起身,直到看见夙衡对他点了点头,他才从地上爬起来。
“我查过你为官这些年的所有记录,你性情坚贞,沉稳踏实,办事得力,常能进谏忠言,多年来贡献了很多政绩;我也调查了你的家庭,你治家有道,家里上下和睦,在我颁布新政以后,你立刻妥善安顿了两位妾室,可谓积极响应新政。”
李洵听到这些话,只觉悲伤羞愧,垂着头一言不发。夙衡又接着道:
“若非如今事发,你恐怕一辈子也想不到,你偶然一次耐不住表弟的死缠烂打,为他私放的普通商贩,竟是杀人无数的毒天霸。可你尽管是为人所利用,也终究是没守住为官者的底线。毒天霸也好,普通商贩也好,无论是谁,你私放天牢囚犯难辞其咎。”
夙衡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可如今我朝正直多事之秋,我不希望朝局再发生大的变动,引发混乱,目前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代替你。
“此次事件,见到毒天霸真容的人不多,知内情者更少,我并没有将你的事告知他人。还请你暂代左相一职,直到我找到新的左相人选。我会提前私下告知你,希望那时你能主动辞官还乡,为你自己保留一份体面。”
李洵闻言,惊愕地抬起头望着夙衡,眼睛里涌上泪水,又跪了下去:“皇上,臣谢皇上开恩,可臣甘愿以死谢罪,否则良心难安!”
“我可没开恩。”夙衡说:“你本该被剥去官职流放至偏远地区,但你毕竟除了这一个污点之外,算是一名贤相,我朝也暂时不能缺了你。待户部清算爆炸案造成的损失与伤亡之后,我会派人告知你相应的赔偿,我允许你捐献的名义缴纳罚金。
“还有,自即日起,你和你家中所有为官者都会受到更严格的监督,稍有过错,便会受到严厉处罚,希望你们李家能坚守住为官者的清明。”
李洵泪如泉涌,哽咽着伏下身去,高喊:“臣叩谢陛下隆恩!李家不敢辜负陛下的厚望与恩泽!”
夙衡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人静悄悄站在前殿的侧门边,将小身躯藏在阴影里,侧耳倾听殿上的动静。
当虞瑾若听见夙衡对李相的处置结果后,她整个人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细细一想,如今朝堂上主要都是安烈皇帝在位时便已得势的老臣,一直沿用至今,而近些年的新人很少有冒出头的,的确没有人适合替代李洵。
夙衡是一个多么崇尚公平公正公开的人!此举对他自己而言,也实属无奈。
李相走后,虞瑾若还在原地发愣,手扶在一旁的门框上,不自觉地用手指抠上头的雕花。
她抠着抠着,一个没注意,将一片陈旧的木头叶子给嘣了出去,发出了清脆的木头断裂声和掉落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
“何人?”徐忠大喝了一声。
虞瑾若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转身准备溜出去,结果被迅速闻声而至的殿内侍卫围了上来。
“站住……是皇后娘娘?属下失礼了,请娘娘恕罪!”那几名侍卫刚要抽出剑,又连忙收回去。一人大喊:“禀皇上!是皇后娘娘!”
“虞瑾若?”夙衡站起身,大步向后头走过来。
虞瑾若偷听皇上议政当场落网,很难不尴尬,加之她前两日不知是否有意地害夙衡摔下山崖,之后便在瑾华宫静养,还没敢去见夙衡,她此刻一点儿也不想和夙衡打这个照面。
“你怎么来了?可还发热?”夙衡问她。
她耷拉着脑袋转过身来,很规矩地屈膝福身,行了个礼:“不热。”
夙衡看了她一阵,忽然觉得他更习惯她在落难时那样大胆的样子,她敢与他相互依靠,敢同他一道杀出重围,还敢当着他的面演一个被他打了三年的可怜妇人。
那时的他们,好似真是一对夫妻。
但此刻,她一直低着头不看他,很是拘谨,他也只得淡淡道:“没有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了。”
“那便好。”
两人沉默了片刻。徐忠悄悄在夙衡背后挥了挥手,周围的侍卫了然,以悄悄地退到远处。
虞瑾若扯着袖子纠结了半天,终于嗫嚅着开口:“那……那皇上呢?我还不知道那日……皇上可有受伤?”
夙衡没有马上回答。
虞瑾若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头顶幽幽传来低沉的嗓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