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平还像儿时一样,对情境很敏感,在她的视野里,镜头一样的画面能够自己叙述内容,人物的表情和距离叙述出他们的心情,空间里位置的格局呼应着气氛的变化,一切颜色都在散发着味道,所有的事物都那么地生动。她总喜欢把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喜欢从景物的微小变化感受人物的情绪起伏和事态发展。这种感受,说起来可能不太容易让人相信。
老师更不相信,她写的一篇主题是“他们”的作文,被矮胖的语文老师特意挑选出来,语文老师从师范毕业后便在中学执教,她歪着嘴对全班说:“张平平的这篇作文,我是真看不懂,我念念,你们大家听听看。”
“他们在一起看着很开心,似乎交换着彼此的真心,用心地爱着.......但有可能,在许久以前,他的爷爷伤害了他的父亲,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又和他的儿子在一起手挽手着,唱着跟他们现在一样的歌曲,看上去也像彼此交换着真心......”语文老师念完,又笑着问大家:“你们谁听懂了,张平平要写啥,他们是谁?这样的文章在高考中肯定拿不上好分,谁能看得懂?”没一个人说话,可能大家也听糊涂了,或者根本没听,刚好下课铃响起,语文老师摆摆手说,“算了,下课吧!”
张平平的高中生活,像她自己写的作文一样逻辑混乱,晦涩难懂。可能是因为留在她脑袋里的情境太杂乱,热哄哄的教室里,每天挤着满满的同学和课桌、杂物,还有烦闷的空气。老师们在中年危机中挣巴着,学生们努力抑制着青春的躁动。处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总会发生无意冲撞,有一年,英语老师中年丧偶,带着黑袖箍来讲课,学生们实在太吵闹,他训斥几遍也安静不下来。突然,他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学生们相信老师的悲痛,但躁动不安的青年中,有几个能有本事感受到中年的狼狈?大家在他的哭声中目瞪口僵,等老师不哭了,又继续高分贝的自由交流。
这还是两个世界的平行错位。生物实验室里,每人眼前摆着一台盖着红绒布盖头的显微镜,像是要出嫁的姑娘。观察完细胞结构,整理实验器材的时候,眼尖的生物老师发现,季鹏眼前的红盖头消失了,干了大半辈子的白发先生,绝不会违拗自己兢兢业业的精神。他十分肯定,就是季鹏给弄丢了,非要他把红盖头找出来,找不到就处罚他。季鹏满地转着找块红盖头,老师也太相信季鹏对红布的兴趣了,张平平忍不住站起来说:“老师,我们进实验室的时候,季鹏的显微镜上就没有盖红布,我看见了!”老师一听,五官集体往一个方向一扯,僵住了。
第二天生物课,白发上来便用“红盖头”事件开场,他要是不提,平平都忘记了。
“你们这个班的同学,学习不怎么样,毛病倒不少。昨天做实验,二班季鹏的显微镜盖布没了,没了你不应该找吗?我们怎么讲的实验规则?原样恢复!什么叫原样恢复?听不懂?你们十几岁的人了,站起来一人多高,懂事吗?啊,都懂事吗?我让他仔细找一找,嘿,巧啦!有人跳出来说她看见了,还是个女同学!这位女同学说啦,那上面本来就没有红布!嗨,我就奇怪了,我就请问问这位女同学,你坐在他们前几排,你就看见了,你长后眼了?你是长颈鹿?你们俩男女关系好是吧?学什么不行,学这臭流氓习气!”他意味深长地加重“男女关系”几个字,惹得下面一阵阴阳怪气的闷笑。“最后!红布找到了!就在这位女同学自己的显微镜上,盖着两块!”白发先生越讲越激动,像是从群众队伍中揪出隐藏很深的坏分子,连张平平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素来的流氓气,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前些天我上课讲‘碱基互补配对原则’,就是你站那儿跟我说,我讲得不对是哇?嗨,你这个女学生咋这么日怪了?你跟我僵巴半天,说你自己观察的基因不是那样的,你还能自己分析出来基因上的事情?你自己能观察出个甚?你有那个本事么?能把课本上的好好给我学明白就算你行!我看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先生义愤填膺的长篇批判结束后,才开始讲他的新课。此后,生物老师对张平平总是一副厌恶的样子,讲课时都很少看她。
青春世界里的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有新的事件替代刚刚发生的事件,快到以秒记。
刘斌又被老师打了。上地理课时,他托着腮帮子,脸朝着同桌的女同学,聊得兴致高昂,谈笑声几乎压过地理老师。老师从讲台上冲过去,抄起本语文书,照着刘斌的脑袋就是一顿抽打。“你们这几个货咋上的高中,个人儿不知道?就你们那点汤水,是考上来的吗?来了就老老实实的,没事老在那聊涮女同学,我警告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学,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习!”几个月后,刘斌从学校消失。
化学老师有特异功能,听他讲课,挺不过十分钟就会睡着。每次上课前,平平跟同桌刘静娅约好互相监督,发现谁睡着就掐一下。可平平还是没抵抗得住化学老师那固定频率的催眠话术,她睡得很香,快下课刚好醒来,发现刘静娅今天竟然没有犯迷糊,她在听课记笔记。“你怎么不掐我一下,不是讲好的吗?”“我也困了,刚醒一会儿。”化学老师还在自顾自地讲着,下面趴倒一大片。化学老师授课很努力,希望把知道的东西全部传授给学生,他很重视学习方法的揣摩,他最反复强调的一种智慧,就是悟性。他在黑板上大大地写过这个字,悟!让大家避免重复的做题和浮浅的记忆,很多人可能第一次听到这个“悟”的重要性,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高中三年,显然没几个人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