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萧寒,楼阁炉炭正旺,再加上美酒入肚,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便在此时,外头街道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接在大路上狂奔旁若无人,嗝咯嗝咯,越来越清晰,径直朝此而来,到了金凤阁近前戛然勒住,骏马长啸一声,前蹄飞扬,吓得门口的迎宾小倌们花容失色。
接着,楼梯踏得砰砰响,一条人影风风火火的撞门进来,好生无礼。江来顺瞧得清楚,正是自己府上马管家,心头顿时火冒三丈,正要斥责几句,马管家已经扑将过来,从嘴唇到膝盖都在打颤,哪里有平时的半分沉稳。
“禀老爷……大事不好……白云茶庄……茶庄……”
他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利索,江来顺心头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慢点说。”
“茶庄发生灭门惨案,白庄主全家上下皆已死在家中!”
还没等马管家说完,江来顺如遭晴天霹雳,登时脑中一片空白,手中杯子哐呛掉在地上:“你说什么?我义弟……”
在座众人无不闻言变色。
赵应权连拍桌子:“岂有此理,大胆恶贼,目无王法……”
话声未落,只见江来顺猛地一拍桌子,豁然站起身,只闻轰隆一声,桌角崩塌,酒壶哐噹坠地,泼洒出来。他拍得手掌都发痛,桌子才砰砰响,江来顺只一掌,桌子便碎了,练武之人果然力气大,赵应权不禁缩了缩脑袋,满嘴官腔便说不下去。
只见江来顺眼瞳里面布满血丝,甚是骇人,厉声道:“是谁这么丧心病狂,竟然对我义弟一家下如此毒手,到底是谁?我定要找出来,将其千刀万剐!”
他平时满脸堆笑,说话圆滑世故,连商业交锋都是笑里藏刀,极少见他如此咬牙切齿。众人受他所慑,一时无人敢搭话,厢房内顿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江来顺本来春风得意,看谁都美得冒泡,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霎时只觉得满室粉脂皆失了颜色,那种舒服的暖洋洋也变成一种难受的闷热,房间里面人太多,实在闷得无法呼吸,遂起身告罪:“在下不胜酒力,想去一下茅厕。”抛下面面相觑的伙伴们,独自出了厢房。
马管家赶紧追出去,把后面没说完的内容扼要汇报:“镇上茶行的掌柜等了几天,也不见有人来送货,于是亲自上去茶庄催催。谁知道到了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全庄上下将近一百口人,全部惨死在家中,而且被大火烧过,连尸首都分不清了……”
他说到此处,特意顿了顿,好让老爷慢慢消化这个噩耗,在江家这么多年,见老爷如此失态还是第一次,半点不敢马虎。江来顺走到楼道,扶着栏杆,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马管家靠过来,轻声道:“不过传闻,没有找到小少爷的尸首,也许还活着!”
江来顺猛然转身,揪住他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瞳直溜溜的盯着他:“可怜我世侄一人在外孤苦伶仃……快,速速派散人手去寻找我世侄,无论任何代价,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确实,江来顺今晚是有些失态。
“是!”
马管家忽然想起刚才匆匆出门,门口有个小叫化似乎声称要找老爷,莫非当真那么巧?当下背脊渗出冷汗,不敢再惊扰老爷,急忙得令而去。
舞台乐师宛扬的旋律,微酣金主兴奋的鼓掌,黑暗角落暧昧的低语,楼阁床板不堪的吱呀,门口揽客热情的呼唤……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江来顺只觉得很吵。
他形单影只,穿过这片热闹。这无精打采的江老爷,与平时神采奕奕的江老爷,完全不是一个人。几个不识趣的勾栏鸨儿,莺莺燕燕的围拢过来,献上美酒。江来顺没来由的感到恶心,猛地推开众妓,把酒杯扔到地上,冲出后巷。
夜,如期而至。
青楼后巷一片黑黢黢的瑟冷,彷如天穹泼墨,这是他看过的最黑的东西,这种黑色的流质无处可去,满满的堵着心窝。
他抬起头想看月亮,看不见,今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想看看人间还有什么光亮,什么都没有,只有烟花巷高挂的红灯笼一晃一晃。
这点光怎么能照亮这么大的黑暗!
他觉得身体有一部分被抽走,很累,蹲坐下来,背靠着墙壁。他试着思考,思考他的前半生,或者后半生,什么都行,但什么都想不出来,脑子一片空白。
过去这十年,他的野心很大,满脑子想的都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之类的东西。但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他最好的朋友,死了。
眼眶有点湿润,有清凉的液体顺着脸庞滑下,他用手背抹去,抹了左眼,又抹右眼,怎么也抹不完,越抹越多,终于双手蒙着脸,低低的哽咽起来。
那年深秋,青楼后巷,江南首富江来顺,哭得像个孩子。
……
白如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从地上捡起最后一个馒头,逃到街道对面的赵府。
馒头冷得如同石头,但在他眼里也是美食啊。于是他双手捧着那个馒头,生怕一放手那馒头就会飞走似的,缩着肩,靠在弄堂逼仄的墙角蹲下,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时,赵府侧门出来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叫人眼前一亮,衣着自然是极华丽的,模样儿也特别精致,丹凤眼,高鼻梁,嘴唇纤薄,齿如瓠犀,小小年纪竟如此稚媚。
白如云记挂着馒头,也不禁愣了一下:这妹妹好看得紧!
别看她年纪小,眼神可厉害呢,一眼便瞧见发抖的白如云捧着个馒头,一路小跑过来,眼睛上下打量,露出厌恶的神色,双手叉腰,冲着他大声喊道:“臭乞丐,不许你蹲在我家墙边!”
她说话虽然凶巴巴,声音却清脆如银铃般,颇是动听,有如炎炎夏日在心田注入一缕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