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走停停,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倒也不觉着有多累。朱馥梅觉得,自然之美有时颇为震撼,但看多了,神经也会迟钝,倒是杰瑞的爸爸,仿佛一个宝藏老头,介绍自然风光之余,穿插着讲一些他参加越战时的往事。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大学一毕业,就被海军陆战队的招兵广告忽悠着当了兵。作为第一批开赴越南的士兵,大家都兴高采烈,以为可以到神秘的东方品尝美食,喝酒泡妹,在异国的土地上领略异域风情的同时,实现保家卫国的理想。“可是,”他叹息着,陷入遥远的回忆:“我的同伴一多半,都把青春留在了那里,变成一小盒骨灰被带回家。我因为是家里独子,又是大学毕业,被留在上校身边做战况分析,这才保住一条命回来。”
这一路上杰瑞爸爸每天讲两段越战故事,把朱丹和杰瑞都听入了迷。杰瑞用中文对朱馥梅说:“妈妈,爸爸对我们都没讲过这些,你们的到来,让他陷入了青春的回忆。”
青春的回忆。朱馥梅现在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上了岁数的人,对眼前的事忘性极大,有时候,中午吃了什么饭,到了晚上都想不起来,但是陈年往事,却每每在夜阑人将的时候,会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甚至某些重要的细节,自己说过的话都能神还原出来。杰瑞的爸爸怕是也这样吧?
杰瑞的妈妈一直像个小迷妹一样,仰着脸听丈夫的讲述。有一天,杰瑞爸爸讲到了和杰瑞妈妈的相遇:“从越南回来,我去战争期间一个最要好的兄弟家,看望他的父母。他从前方被抬下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地雷把他的双腿都炸飞了。他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后面写着地址。他把照片交给我,就死了。我拿着照片,按地址找到他的家,开门的,就是她。”他伸手摸摸老太太的头发,“她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浅绿色的,头发用发卡夹在耳边,卷曲着垂在肩上,蓝色的眼睛像我在军舰上看到的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浑身发光,我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一生都不能分开了。你们看看,一直到现在,她还在我身边。”
美兰听得蓄了满眼的泪水,趁老头和老太太动情相拥的时候,小声跟朱馥梅说:“为什么我们遇不到这样的男人?”
朱馥梅说:“你生的有些晚,可以恋爱的时候,参加过战争的男人都老了。”
就这样边走边回忆往事,他们先去了拉斯维加斯,又去了盐湖城,从盐湖城又开到黄石公园。在黄石公园停留了几天,杰瑞妈妈跟大伙商量,担心杰瑞爸爸的身体吃不消,要不就不继续往东走了?杰瑞爸爸开始不同意,但大家都坚持,他也只好作罢,末了说了一句让大家都很伤感的话:“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去东部看看了。”
往回开的时候,杰瑞直接把车开到了圣地亚哥,那是他父亲早年参加海军陆战队集训的的地方,没中风之前,他每年在入伍的纪念日都要来一趟,中风之后便没再来过。到的那天,秋阳已没了夏日的酷烈,晒到身上暖洋洋的。杰瑞扶着他年迈的爸爸站在港口,正巧尼米兹号航母返航归来,老杰瑞老泪纵横,颤巍巍地给慢慢靠近的庞然大物敬了个军礼。
朱馥梅和美兰回到成都,先到美兰的家住下,美兰不让她走,坚持要她去医院做体检。朱馥梅拗不过,只好随她去。检查结果没有大事也不乐观,排除了肿瘤隐患,但是脑部血管硬化,有轻度脑梗,血糖、血脂指标都高。朱馥梅看着体检报告,很懊恼:“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了,人生的乐趣少了一多半!”美兰说:“那也要改变饮食习惯。以后你就常来成都吧,住够了我再陪你回民宿,不再吃厨师做的饭了,他们做的油大。”
对于朱馥梅来说,美国之行给她最大的收获,是看到女儿的生活后,她把所有的担心都放下了。她听过很多中国女人嫁给老外后,因为文化的差异,婚姻不幸福的事例,过得不好还瞒着父母,一打电话就强颜欢笑。她知道朱丹生活得不错,但没想到这么好;也知道杰瑞的父母很好,这次一起旅行,更是亲身感受到了老两口的相濡以沫。这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杰瑞,先不管他事业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单说对待家庭的责任感,也好过绝大多数男人。朱丹比她这个妈妈命好,不用自己寻寻觅觅,就直接掉进了蜜罐,融入到这个家庭里,活得越发通透大气。
民宿这边,汪雨飞用十年的时间,已经让自己成长为一名成熟的企业家,做事稳扎稳打,从不轻率冒进,朱馥梅只是作为比较大的股东按时收钱就行,不用为琐事操心。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开始整理这些年做过的心理咨询案例,分了几个类别。仔细研究了一番,发现自己依然对青少年的心理感兴趣,特别是在半大孩子和家长的沟通方面,她觉得有太多的工作可以去做。
倏忽之间,又到了放寒假的日子,按以往惯例,刚放假时,学生刚考完试,一些家长想让孩子放松一下,就会带出来玩玩。汪雨飞前两年就搞了一个“烘焙小课堂”,专门为放寒假的学生开的,来民宿的孩子可以免费学习烤面包、做蛋糕和甜品,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交个成本费带走,好吃不好吃的,孩子们都很珍惜。这一招吸引了很多客人,今年放假前,网上报名的就挤爆了,只好排队预约过来的时间。
朱馥梅从这些预约来的客人里,发现了一对特别的母子。
那个男孩子从预约资料上看,已经13岁了,上初一,但是从个头和身形上看,还不到10岁的样子,瘦瘦小小,只有两只挺大的眼睛,能显示出来点精气神,从背后看,仿佛是个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上气的小老头。
他的妈妈也是个精瘦的女人,外表看不出年纪,脸上的皮肤没有年龄带来的下坠,但是走路的姿态却不是年轻女人的样子,步态松垮没有弹性。
看起来这对母子生活窘迫,却能在寒假时来消费不菲的民宿,而且登记住宿有半月之久。
这对母子一定是有故事的人,观察了两天的朱馥梅下此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