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二人关系再亲昵,涉及到皇权嗣位,衣飞石仍旧轻忽不得。
谢茂确实属意立谢团儿为嗣,立两家血脉为嗣皇帝。然而,他可以给,谢团儿与她的衣家夫婿却不能主动索要。如今谢团儿与衣飞琥都似乎有心盘算,谢茂问话时已尽量温和了,衣飞石依然要再三小心地斟酌着答话。
一句话答不好,谢团儿和衣飞琥、衣飞珀都要没了。
毕竟,皇帝可以立嗣女,也可以不立。衣飞石从不觉得自己比皇帝的江山在握更重要。
一顿午膳吃到冰凉,衣飞石还要出宫办差,相王府那案子错综复杂,写血书让谢洛弹劾谢浩的,多半是谢济,然而,蓄养死士、行刺皇帝的人,未必就是谢济。皇帝还让衣飞石回家问衣飞琥的来意。
衣飞石匆匆回来,吃了饭又匆匆离去,谢茂叮嘱道:“昨夜就没睡,今晚务必回宫休息。”
“臣遵旨。”衣飞石施礼领旨,离开时在皇帝颊边偷了一个吻。
谢茂笑眯眯地看着他走了,过了片刻,立刻吩咐道:“宣龙幼株即刻入宫。”
半个时辰之后,龙幼株就骑着快马入了宫禁,一路小跑着进了太极殿。
“臣奉诏见驾。陛下万岁。”
谢茂在书房里看折子,闻言抬起头来,吩咐道:“去查明白。衣飞琥几时回京?因何回京?他与谢团儿何时取得联系?何种渠道联系?衣飞珀去哪儿了?”
龙幼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应命道:“臣遵旨。”
“悄悄地查。不能打草惊蛇,尤其”
谢茂目光冷漠地盯着龙幼株,隐含警告,“不能惊动襄国公。若他知道你暗中探查此事……”
龙幼株立刻保证:“是臣私下刺探,愿领死罪。”
衣飞石离开也不过半天时间,衣长宁带着人已从谢济的近身服侍身上撬了不少蛛丝马迹。
“前往纯王府送血书的小厮已经找到了,回府当天就被灭口,杀死后之后埋在了松树林中。已经着人挖出了尸体,并请纯王爷指证,确是此人。杀死此人的凶手也已被灭口,尸身埋在东二十里铺的野山丘上。办这件事的,正是那几个追杀相王府几位公子的凶徒……”
衣长宁将上午发现的线索一一汇报。
“庄子上的人都回来了么?”衣飞石问。
“都回来了。审及一老仆,招认曾在七年前,持相王信物,代谢济掌管过几个庄子,卑职将地方比照一番,正是几个蓄养死士的庄子。不过,卑职以为,这件事略为蹊跷。”
“你说。”衣飞石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很多时候他说话的神态方式,都不知不觉地在向皇帝靠拢。
“卑职留意到,谢济所能支使的仆佣凶徒杀手,身手都只比寻常人强些,远称不上高手,更不能与我等在慈幼院抓获的言藻等人相比。”
“若谢济当真是蓄养死士的幕后之人,为何不留几个死士自用?”衣长宁道。
衣飞石昨夜见了谢济与他派遣的那几个去杀谢浩儿子的凶徒,就知道蓄养死士的人九成不是谢济了。一个敢在多年前就养着陈朝诸色府死士的宗室,派人去杀几个侄儿,居然没能杀成功?他连相王都杀干净了,却杀不死几个侄儿,这件事说不通。
嫌疑又重新回到了谢莹和谢浩的身上。衣飞石想了想,说:“去宗正寺。”
衣飞石在宗正寺大牢见到了谢浩。
一夜不见,谢浩换了干净的衣裳,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没有戴冠。很显然,在宗正寺的牢房里,他被照顾得很好。不缺吃穿,寓所干净,屋子里还放了足足三个炭盆,烤得里边暖意洋洋。
“据说这是我父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谢浩还能跟衣飞石开玩笑。
然后,他转过头来,就有着肉眼可见的憔悴。双眼通红,眼膛发青,嘴唇带着细细的燎泡。
这间牢房当然不会有锁。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厢房,不过窗户都钉死了,门口站着守卫罢了。衣飞石站在门口,看着一夕之间憔悴不少的谢浩,拱手道:“世子节哀。”
谢浩倏地落下豆大的眼泪,哽咽道:“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
相王的死讯不是秘密,今晨衣飞石就让宗正寺具折上报了衣飞石当然亲口跟皇帝说了,但是上折子这道程序不能免。相王世子被关押,几位王子也说不清身上是否干净,由宗正寺上奏才是正理。
宗正寺当然也会把相王谢莹的死讯告诉谢浩,这是天理人伦。
衣飞石才注意到,谢浩身上穿的是素衣,不止没带冠,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挂饰。
宗正寺是皇室治所,除非国丧,任何人都不能在宗正寺披麻戴孝,这已经是最素净的装扮了。
“世子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会起心毒害相王爷?”衣飞石问道。
谢浩沉默不语。
“谢济吗?”衣飞石问。
谢浩看了衣飞石一眼,说道:“襄国公已经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对不住世子。”衣飞石说。
谢浩勉强笑了笑,道:“国公爷言重了。您能有什么事,对不住我?家门不幸,舍弟弑父,酿成如此惨剧,终究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够关心,是我错了。”
“世子节哀。”
“我……自然节哀。”谢浩一边说,一边簌簌流泪。
“世子再三节哀。”
“……襄国公,此言何意?”谢浩终于听出不对了。
“我昨日到相王府时,世子几位公子皆不在府上。相王爷饮鸩致死时,几位公子亦死于谢济所差遣的凶徒刀刃之下。夜里巡丁发现几位公子的尸身,报至衙门,循着公子们的身佩找上门来。”
衣飞石眼也不眨地开始撒谎,“世子妃与几位侧夫人听到消息,悲痛之下,纷纷投缳自缢。”
“待我发现时,已经不治了。”
衣飞石撒谎时特别真情实感,他本来就对谢浩没什么好感,谈及谢浩“死了”儿子老婆时,也没有丝毫悲伤同情,言辞上十分惋惜,口吻上毫不客气,两段话被他说出来就跟照书念词儿似的。
谢浩先有一丝不信,被衣飞石冷飕飕的眼神瞟了一眼,居然就信了!
亲爹死了,亲儿子也都死绝了,连老婆都全部上吊自杀了。
谢浩愤怒地踢断屋内一只木凳,大吼道:“谢济!谢济!”
“世子稍安勿躁。”衣飞石冷不丁地再加一把火,“巡丁只找到四具尸身。世子确是四位公子么?若不是,说不得还有逃出生天的……”
谢浩只有四个儿子。
他非但没觉得安慰,反觉得衣飞石说的都是真的,人数都对上了,我儿子全死光了!
谢浩将几个木凳子全都踢成碎片,自己脚趾甲个个翻起,鲜血濡湿了鞋袜,衣飞石都看见了,谢浩本人却一无所觉。他疯狂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冷静地问衣飞石:“襄国公,敢问,捉住谢济了吗?”
衣飞石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世子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羁押在此吧?”
“你抓住谢济了吗?你肯定抓住了吧!皇伯父这样信重你,你是极有本事的人,你不可能抓不住毒害我父王的凶手吧?……告诉我,你抓住谢济了。”谢浩声音尖锐地问。
衣飞石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谢浩不装疯卖傻,改口先答应衣飞石的讯问。
“你是被相王爷所陷害?”衣飞石问。
“不是。”谢浩说。
他挺直脊背,浓眉舒展开来,宗室贵胄的血气升腾而起,竟有一丝俯仰无愧的疯狂。
爹死了,谢浩不心疼。他亲爹就是个坑儿子的。可是,儿子和老婆都死了,谢浩就太疼了。他留着谢济是一念之仁,哪晓得这一念人心竟害死了自己的妻儿。他认为就是自己害死了妻儿。
“我知道襄国公想问什么。慈幼院的刺客,一开始是我父王所蓄养,没多久,就被我发现了。”
“发现了又如何呢?父债子偿,父罪子承。我又不能向朝廷举报,说我父王阴蓄死士图谋不轨,除非我想跟父王、跟相王府一起死。”
“我也想偷偷把这个隐患除掉。”
说到这里,谢浩眼底露出一丝嘲讽,低声道,“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衣飞石很懂得谢浩的痛苦之处。慈幼院留下来的几个刺客,全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更有不少出身陈朝诸色府,精通各种鬼蜮伎俩。
对付这样的厉害角色,一般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哪怕想暗算都不可能成功。
谢浩不能悄无声息地除掉谢莹招回来的死士还是一群全都怀揣着国仇家恨,打算弄死皇帝、打碎谢氏江山的死士。他只能继续把这些人养着。
谢莹出面招蓄死士时,本来就没有亲自出面,而是以信物为凭证。
所以,这一班死士,也并不知道幕后供养着自己等人的究竟是谁,只认识手持信物而来的仆从。
这样一帮子厉害的死士在手,何异手握屠龙之刀?
谢浩最初发现死士存在时,恨死了惹事的亲爹,恨不得把这群人通通毒死。可是,当他决心无奈地继续蓄养着这一批死士,午夜梦回之时,心中又何尝没有一点儿沾沾自喜?
……我养着一批随时能刺杀皇帝、也有能力刺杀皇帝的死士呢。
哪怕皇帝高高在上,谢浩每次觐见都只能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听着皇帝高高在上的训诲,他心中依然有一种占领了上风的感觉:我虽然跪着,可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陛下不该纵容太后。”谢浩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觉得错的是皇帝。
“立国何等艰辛,当年我们谢家就有十八个嫡系子弟死于征战,最终裂土立国,保住了这份基业。她林氏有何功劳?就凭她生了个不能人道的皇帝,她”
谢浩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与他一同飞出去的,还有他半口掉落的牙齿和喷出来的鲜血。
服侍在侧的衣长宁立刻掏出帕子,衣飞石神色冷漠地接过来,擦了擦手,仿佛抽了谢浩一巴掌都脏了他的手。两个羽林卫上前,将谢浩架起。谢浩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打散,羽林卫将他散乱的长发拨开,这才发现谢浩半个脸竟然都被打得塌了下去。
衣飞石也不禁皱眉。一时怒极攻心,竟没收住手。
“口供录了吗?”衣飞石问。
您看这儿有人带着笔墨纸砚么?衣长宁心知二叔是被气坏了,谢浩骂谁都行,就不该骂皇帝,还说皇帝不能人道皇帝自己能说,别人能说吗?这不是找打吗?
他忙答应道:“录了录了,卑职都记下了,待会儿就默下来。”
“记得让他画押。”衣飞石看着昏死过去的谢浩,也懒得再看他一眼。
这差事忙了十多天,临门一脚居然办坏了!衣飞石却也不是多么后悔,该问的都问出来了。至于口供上画押的谢浩是醒着还是昏着……就这样吧。口供是很重要,证据链条也很重要。
“他口述之事,你带人去查实了。准备好证供,等着移交衙门。”衣飞石让侄儿去擦屁股。
衣长宁只怕二叔气坏了,不迭道:“是,卑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