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把我叫到这里来有何事？”宋言康的声音清澈如水，他受过这么多年的冷落，可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皇帝当然也听出来了，连他面对先帝的偏心时都不免腹诽一番，更何况这一冷就是多年，宋泽宇的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动容。原来，自己的儿子一如往常的清风霁月、与世无争。唯一不同的，是宋言康身上的那股争锋的锐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阅尽千帆的祥和。

“过来。”宋泽宇向他招招手。

宋言康听话地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踩在宋泽宇重新燃起的良心上。宋言康伸着手往前摸索着，而皇帝并没有给他搀扶，他想看看这么多年宋言康到底是怎样凭着自己生活过来的。

愈是这种时候，愈能发现人的品质的宝贵之处。大皇子太喜欢玩弄权术和人心，他上任后，不光是在朝廷中，连百姓间都会变得人心惶惶。三皇子做事太过于狡诈与残忍，都是一些下三滥的把戏，登不了大台面。宋泽宇左思右想，兜兜转转又把目光放在了宋言康的身上。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淡泊如水的儿子，宋言康已经长大很多，眉骨也都长开了。

宋言康听着皇帝走过来靠近自己的脚步声，心中树起一根警惕的弦。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点缀在他看来都是毫无意义。他只能感受，用指尖感受，抑或用心去感受。

他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的如履覆冰和胆战心惊，光是行走已经让他身心俱疲，每一个步子都是对土地的试探。他不怕人们在言语上欺骗他，也不怕人们不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他怕前方的道路松软凹陷，他怕自己的宫殿华而不实。

感受到皇帝小心地伸过手，略过自己的耳边，在脑后把系着白纱的蝴蝶结给扯开了。

“父皇……”宋言康不安地叫了一声。

这么多年，他早已把白纱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才会摘下。那柔软丝滑的触感，仿佛已经替代了眼部真正肉肉的触感。

“无碍，让孤看看。”宋泽宇把白纱捧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抚上了他两个空洞的眼窝，那烧伤的痕迹依旧没有消失，它永远地烙在宋言康的脸上，提醒着所有人这皇宫中的腥风血雨。

宋泽宇的心尖仿佛被攥紧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周围的空气不知为什么也变得非常憋闷潮湿，如同被快要凝固的流动着的树脂，这些蝼蚁般的人类就是里面的化石。

快要窒息死了。

宋泽宇忍不住大咳起来：“来，你自己把它系上。”

他说得很快，像是溺水的人想要上岸那般焦急，事实上，宋泽宇多看一眼，他以后就会多受一分良心的折磨，提醒着他以往对后宫无作为的混账事。

“是我对不住你。”宋泽宇咳嗽了好一阵子，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一样。下一秒可能就会缺氧晕过去。嗓子在长时间的惊心动魄的咳嗽中变得嘶哑，也因此这句话说得快速而模糊。他一直逃避着这句话，即使现在说出来，也不敢光明正大，毕竟于他们母子，宋泽宇自是非常亏钱的。

“父皇，这没关系的。您的决定自是为了国家着想，国君乃一国之表率，断不能让一个残疾坐上这个位置的。”宋言康的声音沉静而有力。

宋泽宇心下大为颤动，不管是谁，经历了这些事情都会心有不甘，可没想宋言康竟是这样一种献祭牺牲的精神，这甚至让宋泽宇都自愧不如。

他抬起手，想要抱住宋言康，可却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手。宋泽宇的话语充满了沧桑；“你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父皇，儿臣没有什么想要的。事已至此，儿臣只希望家庭安康。”

宋泽宇迟迟不肯发问关于血书的事情，其实那书信上写得证据已经足够清晰了，只要派人去调查就可以。宋言康这样不争不抢的态度，倒让宋泽宇为难了起来，好像问这个问题就等于背叛了两人之间的信任一般。

其实，宋言康这个事已经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日积月累地一点点压垮自己的身体，他不去关注这对母子，甚至把他们扔在皇宫自生自灭都是源于这一点——他不敢真正地去面对。他自知理亏，是以无法做到坦然无愧。

这次把他叫来……

“宋言康！宋言康！”门口响起了母亲惊慌失措的叫声，她跌跌撞撞冲过守卫闯进门来，直径跑到宋言康的身边，气都没有喘匀，“康儿，你没事吧？”

宋言康不明所以：“母亲，我挺好的。”

“皇上，康儿他的身体情况您也知道，不宜久站，所以我就先带他走了。”舒妃强撑起笑脸对宋泽宇说道。

宋泽宇叹了口气，这是天意，于是点点头同意他们走了。

躲在屏风后的章十弦也松了一口气，随后走出来，犹豫着问道：“皇上，两旁的刀斧手是不是可以退下了？”

宋泽宇疲劳地闭上了眼睛。

章十弦对那些武士悄悄地使眼色，这些人了然地离开了。

“皇上，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章十弦沉默了半晌，默默开口。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宋泽宇坐在龙椅上，在偌大的宫殿显得格外的孤独。

章十弦吓得行了一礼，不久后便告退，留下宋泽宇在那里恍然。

等到那母子两人走出宫殿，宋泽宇才回过神来，他不敢接受刚刚自己要杀掉四皇子宋言康的事实。他太过于纯洁了，以至于他站在那里，宋泽宇就感到自愧不如，甚至觉得自己浑身肮脏，怀着满腹的私利。而宋言康不同，他所热爱的，是这个国家，是国家里的人民，而不是自己。

宋泽宇，竟然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愤恨。

这点，他才真正意识到并且明白自己的内心。要不是舒妃的及时闯进打断了他这个念头，恐怕今后他更要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