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大把本名巴天庆,年岁不大,只三十出头。在清帮里的辈分也算不上高,与袁彰武是同参,都是白云生的门人。他和姜般若是结拜弟兄,于这一层算起来,又成了宁立言的长辈。
所谓江湖无辈绿林无岁,又叫江湖大乱道,就是因为这种关系算不清楚,只能各算各的。巴天庆虽然辈分年纪都不出色,但是在脚行里,却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巴家是脚行世家,自打前清那年月,便管着千百苦力,在码头这口热油锅里抓饭吃。即使到了民国,巴家祖先堂里依旧供着前清留下来的“龙票”,据说上面的还盖着乾隆皇帝的玉玺。
巴家除了脚行,不碰别的行当,说是祖训所在,得给其他人留饭,不能赶尽杀绝,只经营好祖业便是对得起先人。
百年的传承,加上几代人的经营,巴家在脚行的势力非同小可。整个天津卫脚行大小把头,有三分之一都是巴家弟子门生。巴天庆说句话,这些人便当作圣旨。这些把头手下或多或少,都管辖一批苦力工人。没他们发话,这些人便不会开工,外人若想开工,便是一场生死大战。
天津是码头城市,货物流通全靠苦力工人搬运。谁掌握了脚行,就等于掌握了这座城市的血管。巴天庆轻易不去招惹是非,但也没人敢随意招惹他。即便袁彰武全盛之时,也不敢得罪巴天庆,两下相安无事。
天津北大关的浮桥,向来规矩是先走船后走人,只要有船通行,行人就得等。可是巴天庆的人力车只要一到浮桥之下,开路的徒弟大喊一声:“巴大爷到!”管浮桥的立刻就会摇动小旗,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南京政府的船,就得乖乖等着。先让巴天庆过了桥,船才能通行。连洋人都要买巴天庆的账,何况是其他人?
这等人不管面对刘光海还是李锦州,自然都不会有丝毫怯阵。乃至于李锦州这个旅长,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芝麻官,照样端着龙头大爷的架子,不当回事。
巴天庆出身旧家,自己却是个好赶时髦的性子。一身衬衣、西裤、皮鞋,与吃洋饭的人打扮一样,惟一区别就是不扎领带。他是清真不动烟酒,只在手上不停地盘着一对棕红色狮子头核桃,与衣服有些不搭配。
一双虎眼打量着宁立言,又看着刘光海等三人,脸上满是笑容,可眼神总仿佛带着刀子,刺得人浑身难受。
“老三不含糊,说办袁彰武就办袁彰武,而且事情办得那叫一个利索。我们这帮人还等着看场龙虎斗呢,没想到三拳两脚就给放躺下了,跟打狗差不多。真给你师父长脸!”
说话间巴天庆挑起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这是天津本地街面上人物的规矩,一挑拇指,便是天大的赞扬。姜般若在旁伸手,把巴天庆的手指头给按了下去。
“他是个小辈,你这当长辈的这么夸他,他可承受不起。”
“有嘛承受不起的?”巴天庆声如洪钟,“我看他像是吃这碗饭的好苗子,应该夸夸他。袁彰武这些年胡折腾,把咱街面上爷们的脸都快丢没了,早该有人出来弄他了。老三这回办了他,大快人心,就冲这条就值得我给他挑大拇哥!再说了,吃这碗饭的,一多半是大老粗,秃子倒是喝过洋墨水,可惜学的是日本人怎么耍钱。大哥你是个文人,可惜心思都在办学上,对码头也是有一搭无一搭,不怎么用心。老三是大学生有学问,又愿意管码头,我看这是好事。你放心,尽管放开手脚去折腾,谁要是敢不听话,跟我说,我跟他论!”
宁立言微笑道:“多谢盟叔,有您这话我就敢放手做事了。如今国难当头,小侄做生意、经营码头,固然是为了给弟兄们找口饭吃,也是为了给国家民族出一份力。码头的事,大家想必都听说了。袁彰武拿码头给东洋人运军火,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都逃脱不了一个汉奸的罪名!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这码头也是该好好管管,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自己年轻识浅,日后少不得各位帮衬,也不会让各位白出力。只要是我的朋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苏兰芳道:“三叔是厚道人,我们都知道。可您老是吃官饭的,平地抠饼抄手拿佣,那是您的体面。受罪干活,那是粗人才干的事,您不能干。咱收过来的那些码头到月头给您送钱,这绝对没二话。可是让您老去那闻汗味,就是我们做小辈的不懂事了。再说,您这又是买卖,又是警局,码头那边也忙不过来啊。”
“大家都在流血流汗的工作,我坐在家里等你们送钱,这合适么?”宁立言一本正经,“我的工作和码头并不冲突,就像上海的黄麻子一样,既当探长又做龙头,谁又能说他顾此失彼呢?再说,我开这贸易公司,就是指望码头吃饭,你让我不管码头,我又怎么放心做生意?”
宁立言神情平和,看着苏兰芳:“我的事,在座的应该都听说过。我自从花光分来的万大洋之后,便已经不是什么大少爷。我挨过饿,也受过苦,码头那点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正因为我受过穷,所以格外在意今天自己有的财富,这不是贪财,而是不挥霍。遇到事,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可是太平时候,谁要是谋算我的身家,那边是要我的命!”
他张嘴微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你说,我遇到想要我命的人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