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花间集回来,杨玉清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念多如牛毛,就好像一个深黑的渊底,有刹那闪电的照亮,但终归又复于黑暗。她想抓住那瞬间的闪亮,看看究竟是什么,终究抓不住。
杨玉清一直是一个过度念旧的人。少女时代的日记,暗恋时期的点滴,恋爱期间的电影票、车票、游乐场票、景点票,每次生日、纪念日、各种节日的卡片、礼物、留言,从检查得知儿子王跳跳的到来,到整个孕期的日记、产检记录、各种B超照片,这些年婚姻中的各种票据、礼物卡……别人弃如蔽履的东西,她像宝一样收集,十足一个囤物癖。尤其在这新人欢笑旧人哭之后,换作正常人,早把这些东西当作最恶心人的垃圾扔了,她偏不,还按着时间轴的顺序,归置得整整齐齐,要不怎么说她收纳的技能真是一流。
王跳跳上高中后,周末常常补课。杨玉清突然多了很多独处的时间,一个人哪儿也不去,就蜷缩在这满屋的旧物里,带着霉味的忧伤,像是蜘蛛网,落在她身上,湿湿的粘粘的,缚了一层,又一层。
不是肝胆俱裂,也没有了鲜血淋漓,就像整个世界都进入梅雨季,头顶都是铅灰的雨云,周身都是粘乎乎的空气,放眼望去,是一张老照片,破败、黑白。
杨玉清好歹也是号称唯美食与良辰不可辜负的人,渐渐地,从离婚的应激期好像是走出来了。可是,却莫名其妙失去了食欲。
以前,看到有人因为情绪低落吃不下,杨玉清很难感同身受,心想:再难受,有好吃的,那胃和唾液总会不听使唤吧,这是生理需求。在她自己的经验来看,偶尔,不管是情绪低落了还是愤怒了,她反而更能大吃大喝,虽然味觉似乎不像平常那么能享受美食。
现在不一样。她的胃好像静止了,没有一点活动,或者说死亡了。既没有正常时间间隔之后的饥饿感,也没有空置太久胃酸的那种烧灼,一天,二天,一个周末结束,要上班了,她昏天黑地地睡,胃仍旧没动静。试着坐起来,头晕乎着,她看着镜子里蜡黄的脸,向领导打电话请了三天假。她估摸着,能花三天时间调整好自己。三天,四天,胃仍然没动静,甚至感觉不到久饿的那种痉挛。她从床上爬起来,胃部的整个肚子像有把火在烧,却还是不饿。
身边的人也忽然远了。杨艳丽花式炫耀的朋友圈一下子沉默如石,死寂着一点动静也没有。偶尔,两人通个电话,尽是难以言说的沉默,似乎就为了听一下对方的呼吸,证明都还活着。天马行空、六亲不认的林小西,最近也颇有些焦头烂额,她妈妈的病一直曲折地每况愈下,她不得不把所有假期都用在从工作单位到妈妈那里往返的路途上,以及照料老人的病榻前。请了护工,但很多细节还是希望自己亲手去做。而且,人往往觉得越稀少的东西越珍贵,何况是至亲的陪伴。想来,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是有着怎样厚重的悲凉啊。
杨玉清很久没看见她了,也下意识在回避她。偶尔看她那么闲云野鹤的人,额头沁着细汗地跑来跑去,心里总有不忍,再让自己拖累她,恐怕就只会歉疚。
王跳跳回家,是杨玉清唯一有点活力的时候。强颜欢笑,买菜做饭,给儿子做些好吃的。做好了,默默地看着儿子吃。有时,王跳跳会问:“妈,你怎么了?”杨玉清会淡淡地回:“有点累。”
她是真的感觉累了,不是身体上劳作之后的累,是心累,筋疲力尽、想长睡不醒的累。
每天上班,她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一声不吭,办公室寂静无人,门可罗雀,她像是被打入冷宫的过气妃子,寂莫了千年,走在阳光下,身上都罩着股寒气。平时,安静看书的日子一去不返,最喜欢阅读的,最喜欢的那些书,摆在面前,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么,是在想心事吗?也不是,她如枯石坐在那里,发呆,什么也没想,空空地,虚无地,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今天的惦念,没有明天的计划,没有情绪,没有思维,亦没有行为动作。
如果真的有点什么,那就是长久地混沌空白之后,闪入脑海的四个字:万念俱灰。
日复一日,又到暑假。王永富打来电话,这是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之后这么久的第一个电话,说话谦逊了很多,首先表达了很久不见儿子,毕竟是父子,很是想念的意思,随后说了些一个人照顾儿子很辛苦,表示了感谢,其次又客套地表示了没有很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的歉意,最后把主题抛出来,高中学习不能放松,儿子自己又肯努力,想在暑假报个辅导班,就此征询一下意见。
杨玉清听他罗里罗嗦讲了一大堆,他话音一落,静默了很久,很费劲地拉回自己的意识,只应了一个字:“好”。挂了电话。
给儿子收拾东西,送儿子去封闭式辅导班。王永富开车接的王跳跳,只在楼下等,杨玉清也只送儿子下楼,两个人并没有碰面。送儿子走,杨玉清摩挲着他的头,很久,像是再也见不到儿子一样。看他渐远的身影,杨玉清又喊回他,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突兀地抱住他,紧紧地抱着,像是诀别。
儿子一走,杨玉清的生活又进入一种模式“暗无天日”。躺着,不吃不喝,但也没睡。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干,把自己躺成一片腐朽的树叶。也不洗澡,也不刷牙,也不洗脸。
偶尔,有点意识的时候,她想自己应该是得了抑郁症了。但又转念,去他妈的抑郁症,那也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的一个概念,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有什么意义呢?吃饭,有什么意义呢?工作,有什么意义呢?结婚生子有什么意义呢?谁也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循环,一切都是枉然。
我这是在僻谷吗?杨玉清自问。杨玉清没有体验过僻谷,只是身边有同事去参加过这样的活动。而参加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参禅悟道,时下火热的僻谷班,不过是贪生怕死的现代人追求长命百岁的一种养生之道,或者干脆被鼓吹为营养过剩、四肢不勤的现代人减肥的一种手段。
在僻谷的饿中,需要代餐,需要意念,需要调动一切能量去应对,机体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波涛汹涌。那么这就不一样了,杨玉清游丝一样的心绪轻轻掠过。她感觉不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物,就像变成了一张桌子,一面墙,一块石头,从里到外,巍然不动,不具备一点有机体应该有的生命的迹像。
据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当一个人完全被剥夺了睡眠和一个人完全被剥夺了食物时,哪种情况下活得更久。据说,结果表明,被剥夺了食物能活24天,而被剥夺了睡眠只能活7天,可见,睡眠更重要。
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原理,杨玉清不吃,但黑白颠倒地睡,偶尔醒转,意识清醒一点,似乎觉得昼夜又更替一回,就用指甲在墙上划一道痕迹,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想试验一下,自己能坚持几天。
有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从肉身中解脱了,变得很轻,飘起来在半空中,然后,像一个旁人一样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渐渐地,自己越来越轻,越飘越高,不再能观看,不再有感知,幻化成轻烟,归于虚无。
她就像在做清醒梦一样,还有一丝意识在问:这是以前了解过的濒死体验吗?
又会有一个时刻,紧闭双眼的视阈里,看见一团光明,那样的光明里,看不清有些什么,就是像吸铁石一样,吸引人走进那光里。这是回光返照吧。杨玉清仍然有一丝意识自问。
终于,她的意识完全坠进了黑暗。有位哲学家说:出生之前,死亡之后,都是永恒的黑暗。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终点。直到她再次睁开眼睛。她爬起来,喝了几口水,又扯了一块面包屑泡在水里,伸直脖子咽了下去。她摇摇晃晃走几步,又躺倒在沙发上。
正当她想再次挣扎扶着沙发站起来,门轰隆隆响起来。不是敲门的咚咚声,是被大力砸的声响。愣怔之间,有人破门而入。
是杨艳丽。“小清。”她惊呼一声,带着哭音。
“小西打电话,你没接,她就一直打,又给我电话,我也一直打,还是没人接。一直敲门,没人应,我就打人砸门了。”杨艳丽一连串急声说,一边打量她。
杨玉清土黑色的脸,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瞳孔像是死后的鱼,蒙着一层死白的膜,身上的衣服揉得又皱又脏,带着一股精神失常的人身上会有的油馊味。
杨艳丽扶住摇摇晃晃的她,像刚刚钻出鸡蛋壳的鸡雏。打发走砸门的工人,杨艳丽一转身,看她一摸嘴唇,整整一层头皮屑一样的白膜脱落下来,她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汗,看起来快虚脱的样子。
杨艳丽打了120,麻利地收拾一个换洗衣物、生活用品的包裹,跟车去医院。
打了三天的营养针,杨玉清才终于能进食一点流食。在她的坚持下,杨艳丽谁也没说,也不敢告诉林小西。
天天医院家里两头跑,除了悉心照顾杨玉清,杨艳丽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说。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姐妹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彼此对对方心如明镜,一清二楚,那种深深的懂得,只一个眼神,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杨艳丽一天比一天不敢去看杨玉清的眼睛。那眼睛里,不是一个人想寻死的那种绝望,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哀伤,不是万念俱灰的枯寂,而是,明明近在眼前的一个人,你却觉得她越来越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远离,都在转身,都在告别。
杨艳丽想用什么法子抓住她,她拼命讲小时候姐妹俩的旧事,讲林小西,讲王跳跳,甚至讲王永富和曾丽丽,可是,杨玉清一直是那副样子,情绪没有一丝变化,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听陌生人,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得体而恭谨的笑意。
杨艳丽的心撕裂般的疼,就像失去了亲人。她知道,杨玉清不会去寻死,可是,她也知道,也许,她会做出比寻死更无法挽回的事。她无法想像她会做些什么,她只希望那一天来得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