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你的人生你需要自己走,但我是那个给你托底的人。”林小西用少见认真严肃的语气说。
“你听见我们说话啦?”杨玉清问。
“没有,直觉,我知道你怕。”林小西回应。
三个人相视一笑。
“今天周末,你会更忙吗?”杨玉清问郑立。她想多呆,但又怕耽误人家工作。
“他今天一整天都是我们的啦。”林小西不等郑立开口,半调侃地说。
“是的。”看杨玉清探询的眼神,郑立确认。
“工作室其他的咨询师会忙一些,这位郑立同学,和钱有愁似的,每天只接三个个案,每周不超过15个,周末双休,一天宅家里一天出去玩。雷打不动,人家加钱都不约。”林小西想起自己搬砖的艰难,有点恨恨的说。为了预防不测,想为杨玉清多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谁叫自己平时都是月光族,过惯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安生日子。
“做事只用七分力。”林小西看郑立微张的嘴,抢了他的话头。
世间最好的默契,并非听出你的言外之意,而是懂你的欲言又止。这一刻,看着他俩的样子,杨玉清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曾经,在王永富创业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的,也有这般的心有灵犀。杨玉清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嘴唇刹时苍白。
林小西一眼就看到了杨玉清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搂紧她一点,并轻轻按揉她的胸口。几分钟,看她脸色缓和过来,郑立已经把纸巾盒拿到跟前,林小西抽了一张,给她擦拭额前细密的汗。
杨玉清注意到了那纸,不是雪白刺眼,而是原木色,没有加香精漂白剂之类的工序,透着树木的原始香气,有种森林的朴拙和幽远。
“为什么呢?为什么做事只用七分力?”杨玉清缓过劲来,为了让他们不对自己过于担心,也确实有不明白,于是接起刚才的话头。
“我们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都是说猎人带着猎狗打猎,看到了一只兔子,猎狗追赶兔子,最后,兔子跑赢了猎狗,逃脱了,保住了小命。为什么呢?因为猎狗追兔子只是听从猎人的命令,没追到也没有什么损失,最多被惩罚饿一顿。但兔子就不一样了,如果跑不赢猎狗,就会丢了性命。所以,猎狗只是尽力而为,兔子是全力以赴。因此,兔子赢了。你们看,对于我们的时代,似乎尽力而为都已经不合格了,要全力以赴才可以。这和做事只用七分力不是背道而驰吗?”杨玉清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劲上来了,一口气说这么多,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林小西这次破天荒不抢话了,像一只灵活的麻雀那样,双眼晶亮地望着郑立。
郑立今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浅灰色毛背心,里面一件米白的净面衬衫,下面是同色的浅灰色长裤和棉布拖鞋,轻轻走动时,周围荡漾着浆洗布的米香味。他无论或动或静,总像是一株移动的植物,和满屋的花草融为一体。
“你们看海浪,到最高点的时候是不是就会狠狠跌落下来?你们看月亮,到最圆满的时候是不是就要由盈转亏?你们看树木,最繁茂的盛极之后是不是就会凋谢?《周易.丰》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老子在《道德经》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郑立一直让杨玉清觉得是安静、寡言的,这一翻侃侃而谈,很是意外。
“然后呢?”杨玉清半张着嘴,急需下文。这一段话,就像洗完澡在满是蒸汽的卫生间照镜子,要急于把镜子擦拭一下,才能看清。
“简单说来,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是盛极必衰,且周而复始。既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那就不要满不要盈就好了。否则,不可避免,就会转化到下一个阶段。所以,世人皆求圆满,有一个人,却‘求缺’,把书斋命名为‘求缺斋’,这个人是曾国潘。”郑立这翻话说的,就像天亮要起床天黑要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所以,凡事不可太满太过,就像中国画一样,要懂得留白。”看杨玉清依旧一脸懵懂,他补充一句。
“我只能感到你的话很妙,但有些什么,我理解不了。我在想,当今社会竞争的激烈,大家都在拼命打鸡血灌鸡汤,拼尽全力都可能一败涂地,都在吹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和只用七分力,是不是太矛盾了?”杨玉清不解。
“尽人事,听天命。你慢慢来。”郑立的笑,一个男人的笑,居然是慈祥。
“人生是一场修行,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在路上。”林小西感慨,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郑立。
“我去做饭了。”郑立立即起身,林小西催饭的眼神,他太知道了。
听了这句话,马上,林小西脸上,如同烟花绽放在夜空一样,笑容灿烂。
周遭在杨玉清看来,都是灰败、坚硬的。对饭食,很久都没有什么像样的胃口。今天来郑立这里,有了点暖色,但悬在头顶上的鞋子什么时候会落地,或者,自己抓的救命稻草什么时候会断掉,都让她不寒而栗。
郑立做饭,也像他的人一样,安静顺畅。不过半个小时,四菜一汤端上了桌。除了一道清蒸鲈鱼,其余的都是素菜,五彩斑斓,好似春天的田野。杨玉清第一次见芦笋和杏仁搭配,鲜嫩碧绿的芦笋,金黄香脆的杏仁,这道清炒芦笋这么光彩照人。还有沙拉时蔬,紫贝菜,苦菊,彩椒,姹紫嫣红。一道黑木耳炒山药,黑白之间,是桌上最简朴的一道菜,装在石盘里,像是大地,是这些菜式的背景和底色。最有风姿的要数那道汤了——文思豆腐,菊花状怒放在绿瓷的汤碟里,一幅风姿卓约、冰清玉洁的样子。
杨玉清以前老是被王永富取笑“小资”。今天一见才知道自己那个只是雕虫小技,这个才是,是什么?不是故作姿态的装,不是所谓小资式的卖弄,是审美,真正的审美。
胃里涌动出一股暖流,胃口是惊蛰后的虫子,在这一刻,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