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离婚之初,还有愤恨堆积的强硬,有不谙世事的幻想的无畏,那么,时至今日,杨玉清的脊梁骨彻底弯下来了。她变成了一只软体动物,例如失去壳的蜗牛,匍匐于地,作出跪拜的姿势。生活可能有的样子,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把她吓破了胆。
这一点,从她和王永富的相处中,很明显地看到。
王跳跳进入高中,明显瘦了很多。
杨玉清心疼儿子,这心疼里却有丝欣喜,让她自己故意视而不见。
她给王永富打了电话,说了些儿子的近况,最后话题转到给儿子送汤的事情上,“骑电动车,太慢,汤都凉了。”她看以不经意地抱怨了一句。
“我每周三开车送你吧。”王永富不假思索,无论如何,对儿子的爱,是真实不虚的。
再如何,两个人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也都明白,哪怕离婚,减低对儿子的影响和伤害的最好办法,就是原生父母友好共处,两个人共同承担养育义务。毕竟,在离婚这件事上,从道义上来讲,不管是婚内出轨,还是财产分配,王永富都是有愧于心,只要杨玉清心平气和,他都是乐于配合。
“曾丽丽,为什么我不能反败为胜,为什么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玉清挂了电话,被义愤填膺弄得有些头脑发涨。
她想,如果当时不赌一口气,忍气吞声,不至于到今天;她想,如果防范意识强一点,不至于到今天;她想,如果不是闹着玩似的没有一点经济头脑,没有一点为自己打算,摆出一副完全不会为钱、财产这些庸俗的东西撕破脸,不至于到今天;她想,如果不是笃定王永富有夫妻情分,不必争也会被他顾念,不至于到今天……
这些悔恨在她心里,像是刚出生的哪咤,一旦落地,见风就长。
回到从前。她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经历了离家出走之后,迫不及待的都是回归。回到从前,是唯一可以抵御那些悔恨如山,把她压垮的方法。
送汤的那天,杨玉清换上了同学会穿的那身衣服,天气更凉了,加件外搭,正好。还有瓶未曾开封的香水,她搜索了一下使用方法,小心翼翼喷洒在耳后、手腕,还喷洒了一个棉花球,塞在胸罩里,说是这样才能更持久。
王永富的车等在楼下。她走向他,坐进车里,留意他的脸。她看到他略一愣怔,是属于乍看一眼的意外的愣怔,这种意外是好的,当然也不至于是惊艳。杨玉清沉稳地坐在车里,暗喜。
杨玉清坐的后座。自从有一次撞见曾丽丽,他们俩堂而皇之地并排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后座,她似乎总有点忌讳坐前面,更确切地说是有点畏手畏脚,从而养成了一直坐后面的习惯。
有限的一次搭坐同事的便车,对方礼貌地请她坐后座,说副驾驶是“老婆专座”。这话,让她酸了好几天,不是为同事,是为自己。
但后来,又听人讲,从礼仪上,坐在副驾驶是对开车的人的尊重,只有司机和领导的时候,领导是坐后座的。
“自己家的车,自己都没坐过副驾驶。”杨玉清愤愤不平地想。
一路上,两人刻意又友好地聊些关于儿子的话题。杨玉清也留意不让自己说些平常冲口而出的话。例如新的儿子大张旗鼓做周岁,例如中年人升官发财换老婆的三大愿望你都差不多实现了之类的明讥暗讽、话里藏针。
当然,人生只如初见的美好,也是没有了的。杨玉清遽然发现,十几年婚姻的磨损,因为惯性呆在这段关系里,却似乎再也没有好好审视眼前的那个人。
多年的生意场,早出晚归,不知什么时候,王永富的头顶已经微秃。他像许多人在一开始做的那样,地区支援中央地遮盖着,那缝隙里白生生的头皮,还是吓人。而且,地区的头发中,已是白发丛生了。
刚才乍一对视,他眼镜片后,已经不是灵活乌黑的眼神,透着长期宿醉熬夜的浑浊与疲乏,松弛的眼袋被黑眼圈洇黑。
还有那凸起的腰肚,鼓鼓囊囊,使走路、弯身、站立、回转等一切动作都显得笨拙、迟缓。
看到熟悉的人,那副被岁月催残的样子,厌恶油然而生,这份厌恶里,有对自己也如此的不自知和自己是例外的幻想。
杨玉清从这种厌恶里,忽然还看到了:一如以往的婚姻生活,因为彼此相爱的婚姻生活一去不返。而现在,自己回到从前是为了什么?不是什么旧爱旧情,不是什么一切为了孩子,只是因为生存。是的,仅仅是谋生。
这份自知,一刹那,居然让她对曾丽丽有了一些理解。
视金钱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良田千顷,不过日食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这些统统见鬼去吧。以前这些深信不疑的言辞和价值观,在如今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就是谋生,要生存,是要有死活之争的。而且,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这种生与死的较量都在进行。
自己以前真像是温室里的花,幼稚的可笑。不知道世事艰难,偏偏整天纸上谈兵。用老百姓的大实话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为生存而交易。”这一刻起,杨玉清打小自带光芒的高贵感消失殆尽。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某种东西死掉了。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株路边的野草,或者本来就是路边的野草,只是不自知而已。卑贱而极力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