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凌河堡及左右屯卫,虽尚未来得及修筑城池,却好歹立下了军寨。
塔山、松山、杏山等小而坚固的军城依山而建,如钉子一般楔在狭长的辽西走廊上,拱卫着锦州,守护着宁远。
于是,在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用一手漂亮的小楷,写就了一篇名为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的议论文折子之后。
黄重真便将接下来的两日半时间,除去吃饭、睡觉、早练、晚课,其余都用在了描绘地图之上。
三日之后,一份论点清晰,论据充分,言辞恳切的万言折子,与一套无比详细的蓟辽防线地图集,便同时放在了巡抚衙门的书房桌案上。
这段时间以来,袁崇焕已将辖区内的防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关宁防线好比一条以宁远锦州等城池为齿轮,以日益精锐的各部军马为动力的链条。
袁崇焕根本就无需事必亲躬,只需统揽大局,便可坐享其成。
因此,当黄重真将两份宝贵的资料轻轻放下之时,被鬓间白发衬托得更加儒雅帅气的袁崇焕,正支着脑袋在沉思问题。
感觉到动静,他随意瞥了一眼重真,便随手拿起其中一份,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翻开,嘴角噙着一丝揶揄的笑意,打算一目十行地读完。
然而,仅仅是看到像是镌刻在折纸之上苍劲的小楷,他便轻咦一声,待看了几眼内容之后,便被深深地迷住了。
一口气读罢之后,这位进士出身的高傲儒生,更是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好啊!好一个蓟辽防线相辅相成,若辽东空虚,则建奴铁骑直可长驱扣关。若蓟州空洞,则辽东便是再固若金汤,便也形同虚设。
臣下以为,明金之间于关宁一线,必再有一场旷世大战,其结果必定是吾大明取得比宁远大捷更加辉煌的战果,而后金则以惨败收场。臣下斗胆,已将之定义为宁锦大捷。
然,建奴新汗黄台吉必吃一堑长一智,待得军力稍有恢复,必将虚晃一枪,佯攻关宁,实则绕道蒙古,再折道向南,通过柳河、承德等古道,猛攻古北口、喜峰口、大安口、马兰峪等长城关隘。
届时,若吾大明早已做好准备,必能给予长途跋涉的建奴以迎头痛击,取得比宁远、宁锦大捷更加辉煌的战果,乃至扭转明金之间的攻守之势,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若巡抚漫视,守军懈怠,则恐被建奴铁骑突入关内,造成朝野震荡,中原惨遭毒图的惨痛后果。
关键是这还不算完,建奴尝到甜头之后,必将乐此不疲,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技重施,疲吾边军,虏吾百姓,掠吾财富,损吾皇之威严。
故,臣下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炮营守备黄重真,斗胆恳请吾皇,下旨敕令蓟州边军修筑长城武备,以夯蓟辽防线固若金汤,以保大明京师万无一失。
嘶……怎么还把本帅给扯进来了……哦,本帅的意思是,这最后的一番话,说得会否太重了一些,届时一顶危言耸听的帽子扣下来,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守备,便是本帅,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袁崇焕见重真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点儿斜,情知这小子这么年轻是不可能中风的,便轻咳一声,补充道:“你不要误会,本帅不是怕了,本帅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京师的水可深得很哟,御史言官们只需一人吐一口唾沫,便足以将你这只老爱瞎蹦跶的大蝗虫淹死。
罢了罢了,像你这样的牛犊子,便是撞了南墙也是不会回头的,便叫你碰个头破血流好了。
你只需记得,若真个被怪罪了,便一口咬定,这折子虽出自你手,却是本帅以及辽东的各大总兵副总兵,乃至参将游击都司,共同商议的结果,便连哨官队正都可以扯进来。
很熟悉是不?嘿嘿,还不是跟你学的,本帅还给此招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法不责众。行了,一会儿封上本帅的火漆,便由你往京师呈给那个权阉吧。
这又是啥玩意儿……”
若说折子只是让袁崇焕觉得惊艳,那么这套蓟辽防线地图集,便足以让其惊呆了:“这……这是……啊,这是本帅辽东巡抚所在的宁远府。
咦?旁边居然还有一行小字天启六年正月,袁崇焕率二万军民阻奴酋于此,建奴步骑猛攻城池,非但不得寸进,反而损兵折将。
唔……虽只寥寥数语,却将其中之凶险激烈,描述得淋漓尽致。只是……这两个小弧度里面的公元1626年,又是咋回事儿?”
黄重真非常理解这种心理偏执人士,自言自语的行为,见袁崇焕以不耻下问的目光看向自己,便解释道:“回大帅,这是地图集。”
“哦,是地图集啊,可真是细致呀。”袁崇焕被这份答非所问成功带偏,爱不释手地捧着地图集,小心翼翼地翻着薄薄的纸张,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翻坏咯。
黄重真适时道:“您说咱们的皇帝那么偏爱木工,会不会移情别恋呢?”
“不会的……啥意思?你要干哈?将这宝贝送给陛下?我跟你说,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抱歉吾皇,吾皇圣明,吾皇万岁……
某的意思是说,咱们的朝堂啊,其实就跟一堵漏风的墙差不多,朝廷一旦知晓了,建奴也极有可能便会知晓了。”
好好一个儒生,在辽东待了没几年,便老爱学那迷人的东北腔儿,还使劲地瞪着眼睛,倒是为其儒雅,平添了几分刚毅的气质。
黄重真莞尔道:“有图有真相,才有说服力嘛。请大帅翻到第十页,对,就是那儿。看看标下所推演的黄台吉进军路线,以及我军的阻敌路线,防守策略。”
“本帅亲率九千关宁铁骑于广渠门外力战数万八旗军?何至于斯?这未免也太过骇然听闻了吧?
虽然这很威风,但是不可能!绝不可能!便是真有那么一日,本帅大可登城布防,与京营将士同仇敌忾,何须列军于城外,孤军奋战呢?”
袁崇焕连连摇头,情知面前的这个少年虽每每语出惊人,却像是预言那般准。
且他本身便对空乏无力的蓟州防线,有着很深的担忧,故而情感上虽不肯相信,但是理智上细细一思索,便触及到了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地方,不免惊诧不已。
重黄真见袁崇焕竟有心乱如麻的迹象,情知这枚炮弹放得有些重了,忙出言安慰道:“大帅勿忧。吾等边关将士,便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左右全局。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一切所为,但求问心无愧。至少到目前为止,吾等都在大帅的英明率领之下做得很好,不负吾皇,无愧天地。”
袁崇焕无疑是明末有数的意志坚定之辈,闻言立刻便逐渐平静下来,道:“说得对,不论如何,先将数月之内,便极有可能发生的宁锦大战,应付过去再说,为吾皇再豪取一场大捷,再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