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闻言,眉眼间已是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怜悯的神色。瞧着眼前姑娘的模样端正,应当是钟灵毓秀之辈,未语时是楚楚美人,怎么一开口,宛如蚩蠢之流。
若非大周官员,谁家里能有朝中官服?
他挑眉,勉强忍着笑意,“若我不算京兆衙门的官差,那这身衣服便是偷盗而来,按大周律法,轻则入狱重则流放,我可没有那般胆量。”
薛绛姝这才缓过神来,自知惭愧露怯,忙错开话锋问道,“昨日寺中僧人的命案,如今京兆衙门可有定论了么?”
傅鸿禧摇头,“昨日的命案,若半日便有定论,京兆衙门的官差们早就升了官,我今日也不必再跑来一趟。”言罢又起疑心,反问道,“不过,死了人,世人往往怕身上沾染晦气,避之不及。姑娘为何对此桩命案如此上心?”
薛绛姝也不隐瞒,直言道,“昨日发觉此案的人,正是民女。既是知晓开端,若无后续,民女心下实在难安,今日便又来查探。大人如今既是在查案,那民女不耽搁大人的公事,请大人自便。”
言罢要走,却听那人轻笑出声。放眼望过去,果见那人的神情似笑非笑,仿佛是听了什么笑谈,缓缓道,“原是你。昨日京兆尹大人问起僧人的死状,住持师父曾道是一位姑娘先发觉的死人,亦是那姑娘命人请的僧人下山报官,衙门里人人称道此人有庙堂之量,却不想,竟然是你。你看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的闺阁贵女。”
薛绛姝闻言轻嘲似地勾唇,颇为挑衅道,“敢问大人是如何对京中各府女子的性情了如指掌?又怎知民女与旁人不同。”
语意虽不疾不徐,然而言语里已添了些许挑衅反驳之意。傅鸿禧听闻忽地一愣,旋即失笑,“大周女子以女则戒己,如你这般年纪的寻常女儿,虽有伶牙俐齿之辈,却少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没有看见死人仍旧镇定自如,次日反而主动来寻的胆量。譬如方才…”
说到此处又忽然咽回,仿佛有不可告人的秘闻。薛绛姝不解,听闻此处脑中猛然念起苏静月来,蹙眉追问道,“方才什么?”
傅鸿禧抱拳不语。二人这般僵持一瞬,他方才直起身子,道,“半盏茶之前,也有一位女子前来,与你一样绕着假山凉亭寻了一圈儿,最后无功而返。不过她不似你这般的从容自若,反倒是红着眼来、涕泪连连地离去,怎么,你认识那人?”
薛绛姝连连摇头。她闻言心底的疑惑愈发明显,连带着苏静月的闺名也在她的脑中飞快闪过,某一个真相答案似乎就在她所疑心的一团迷雾中,呼之欲出。
只是如今无凭无据,丧命之人是佛门子弟,既是和尚,又怎会与庆国公府的姑娘相识,纵然相识,也不该熟络,一桩命案怎会与寻常女子有关。她赶紧称否,借着撇清关系的功夫,一暗自境界自己,不可随意猜测。
她自认否认的干净,却是不知神色已尽数落于傅鸿禧的眼底,看者见状心下已然明了,见她称否也不追问,只将话锋转开,又问道,“姑娘既是发觉与报官的人,那在下敢问姑娘一句,对此事有何见解?”
薛绛姝一愣神,见那人正往自己这厢靠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躲着恰好的距离,迂回道,“我虽是发觉命案之人,不过是巧合罢了。除了我,旁人若是看到了,亦会关心此案。听闻京兆衙门的人个个聪明绝顶,数年来护卫京城与百姓的安危,处理大小案件不计其数,如今又怎会问起民女来呢?民女愚钝,恐怕无法回应大人所问。”
傅鸿禧嗤笑,仿佛未曾注意道她的细微动作,大步越过她的身形,来到凉亭前,方才回她,“护卫京城、处理案件确实是京兆衙门的职责,处理案件时询问旁观百姓亦是分内之职,故而在下方才之问虽有唐突之处,却并非越矩。何况,”
他转身面朝着薛绛姝,微微笑道,“依照姑娘所言,此事既是与姑娘无干,姑娘今日又为何再次涉身?这几日来宝华寺借住的外人皆是为慧明大师的法会而来,此时正是慧明大师讲经的时候,若姑娘心中没有一丝的疑惑或是定论,又怎会只身出来,不顾旁人?”
见她不语,唇角的深意愈发加重了几寸,“姑娘放心,在下是官差,并非歹人。姑娘若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与在下说明、助在下抓捕人犯,是为京中百姓除去祸患,何乐而不为?”
他仿佛总是有许多歪理,直叫薛绛姝听闻后无奈反驳,“大人是官,拿着朝廷俸禄,自然应当为圣上、为百姓做事,而民女身上,却没有这职责。”
莲步轻移,她如今已比方才摞下了些许戒备之意,直言道,“大人再来此处是为查探,昨日落了一日的雨,那僧人的尸身上该有的痕迹都已被雨水毁了大半,何况地上。纵然尚能留下什么证据,也不过是残余,昨日仵作前来验尸时,大人们便应当将该看到的尽数收走,又怎会等到今日再来。而大人您今日如此反常,可是因为此事在京兆衙门里已有了定论,只是大人不信,故而只身前来查探?”
如今虽是盛夏,好在昨日落过一场雨,连带着今日也有了阵阵清风,这假山后本就僻静阴凉,此时清风乍起,她云鬓间的珠钗随风泠泠作响,与自她口中徐徐吐出的词句映衬起来,恍如仙乐。
薛绛姝的眉眼又生的好,桃花眼波光潋滟,望入眼底只叫人深陷其中,不忍自拔。这双眼睛直直望进傅鸿禧的心底,方才所言亦字字击在他的脑中,只叫他一阵恍惚,半晌未曾接住这话锋。
良久,方才缓过神来,颔首赞道,“姑娘方才自谦愚钝,依在下看,姑娘若是愚钝,恕在下再难信旁人的聪慧之处。此处既只有你我二人,姑娘不妨将自己的定论与在下道明,此地偏僻,既是杀了人,人犯早该逃走,一不会周而复始,姑娘也不必担忧隔墙有耳。”
薛绛姝抿唇一瞬,反问道,“那民女倒想要先问一句,不知各位官差大人是如何定论此事?那僧人死状凄惨,可不是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