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曹彦卿厉声呵止,见院内人多眼杂,又即刻转了副笑脸,和煦道,“你瞧你,尽顾着说道,确是不识趣。大家还等着听戏呢,若非什么要紧事,待散席后我们兄弟俩说个彻夜亦不迟!”言罢,瞧向督军,似有示意。
“少卿,还不快去换身能见得人的衣物,再来见客。”曹汝怀轻咳一声,已然会意,疾步上前亲请小格格入座,“怠慢了怠慢了!原说着请格格下楼听戏,谁知竟叫这浑小子搅合了去!”言毕,微顿了顿——只因不经意瞥见其袖间隐约渗出的血色——方再接道,“今夜风寒,让格格于风中久立,实属曹某招待不周!彦卿,还不快脱下件衣物,为格格披上。”
“是,督军。”曹彦卿褪下新换上的礼服外套,仔细搭至小格格肩头;遮挡住血迹之余,又生怕会再触其伤口。故待落座后,先是不安的移了移座椅,后又将二人之间隔着的案几移开。见小格格嘴唇生乌,便擅自将其冻至冰冷的右手揉进自己的手心里,捂得紧紧的,半分不愿松开,“这折戏不算长,再忍忍。”说着不自觉般将身子向左倾侧,肩膀亦微微架起,“若觉得累,便靠着歇息会儿。待少卿来了,我便好寻个由头与你先行离席。”
“许是方才那几步走的急了,伤口崩开了些许。如今虽不知疼,但总觉浑身倦得很。”佟殊绾乖乖将脑袋倚在曹彦卿的臂膀上,长吐了口气,“台上做戏,台下亦做着戏。无趣。”说罢,忽抬眼死死盯住戏台上正扮着杨贵妃的赵墨苓,半晌后方又出声,“哪里找来的戏班子?”
“哦,说是浔城里颇有名气,便请来了。”曹彦卿忽闻格格提及戏班子,似不识般,视线轻飘飘的扫过舞台上正满目愁怨望向自己的杨贵妃,不咸不淡的答道,“好像叫做什么‘满生园’。是个唱昆曲的全女班,西北面不常见,故图个新鲜。”
“扮贵妃的那位你可知叫什么名字?”话才出口,便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似微微一紧——全因佟殊绾最是个多心的性子,故下意识已然惊觉,台上台下这二人间,理应藏有些旁人不明的蹊跷。
“你若想知道,我替你打听便是了。”曹彦卿轻咽了口唾沫,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回至贵妃身上——今夜这台子戏是他亲请的,故自是从未顾忌要于赵墨苓眼前同另一个女人亲近。
“原来是位旧相识。”佟殊绾抽出手,三指轻压于曹彦卿的脉搏上,撇了撇嘴,“呵,曹二公子当真是生了副抹有蜜糖的巧舌,不过才至浔城几日,便已哄得这位传闻中最是薄情寡性的赵老板另眼垂青。”说着,又忽挽住其胳膊,脑袋故意于其肩头处蹭了一蹭,娇声道,“待她下了台,定要恼你!”
“不过是个无谓人,恼与不恼的又与我何干?”说这话时单边嘴角微微下撇,确是不以为意,“你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有些吃味。”曹彦卿立了立身子,于果盘中捻起一只梅饼,递至佟殊绾唇边,轻声道,“我呀,只在乎你可曾恼我?”
“我可不爱食酸的。”佟殊绾将头扭向一旁,余光仍扫着台上贵妃的反应,“比起台上你的那位旧相好,我对你的右手反倒更加有兴趣。”
“你怕又是忘了,我的这只右手,方才可救过你的性命。”曹彦卿笑笑,忽将手中捏至有些湿润的梅饼扔进嘴里,干嚼了几下,“我偏最喜食梅子,特别是那咸盐腌渍出的酸梅干,咸甜酸苦,最是惹人回味。”
佟殊绾不再出声了,视线死死地落在那贵妃身上,再也移不开去——只因生哥钟情上了一位戏子,夜夜皆掷千金,偏是如此,竟依旧换不得那卑贱之人半分的好脸色。“我最不爱听戏了。”台上咿咿呀呀又过了半折,佟殊绾忽扯了扯曹彦卿的衣袖,懒懒嘟囔了句。恰是差不多同一时刻,耳旁亦幽幽飘来了句“听戏最是无趣”。
故佟殊绾循声探出头去,只见曹少卿不知何时已换了身黑底金线的中式长褂,紧贴住其二哥落座。鞋底沾泥的双脚斜搭于一旁空出来的案几上,腿间还架了只六角红漆雕有“红梅报春”的干果盒子——只见那盒内,糖姜、冬瓜条、金丝蜜枣、梨脯、苹果脯皆已见底,唯是酸梅干仍满满堆于一格中,似半颗未取。
“又是个不喜食酸的。”佟殊绾伸了伸褪,以鞋尖轻戳了戳曹彦卿的脚踝处,娇嗔道,“今夜上的是新茶,若是再配有糖莲子便好了。”
“当真巧了!少卿最爱食的便也是那糖莲子!”曹彦卿笑道,“你既喜欢,我便让厨房多拿些出来。只因少卿平日里周不时嚷着要食,故厨房便舍不得将其端出来招待宾客。”说着,又自顾于手旁的果盒里抓了几颗沾满盐粒的话梅干一并扔进嘴里,嚼了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我记得你幼时并不喜嗜甜,便是母亲熬煮的番薯汤丸你也嫌它腻的紧,不愿多食。”
这回,又轮到曹少卿不识出声了——只因,他亦不曾记得,自己是打几时起喜欢上食甜的。
他只记得,那日市集上遇着了人贩子。与小妹逃出来时不慎撞伤了脑袋。故仓皇间唯有藏身进了口大箱子里,待再醒来时,已是辗转去了处不知名字的小城——彼时那小城正闹饥荒,耗子都寻不出半只。小妹为了换碗汤水果腹,被一个假好心的婆子领走,就此便再无了音讯。
或因撞坏了脑袋,关于童年的记忆始终支离破碎,难以拼凑完整。因而那个梳着麻花辫、每日偷偷塞给自己半颗糖莲子的姑娘,便愈发于曹少卿的心内盘踞开去,逐渐填满每一处缝隙。
“安禄山叛乱,李隆基逃离长安,这戏唱得当真是‘恰如其分’啊!”只因想起糖莲子,想起了那个自己心爱了一世的姑娘。曹少卿忽将膝上的果盘一股脑扫落至地上,红着双眼,莫名暴怒了起来——那一年,他丢了妹妹却遇着个学戏的姑娘;同是那一年,这个学戏的姑娘被人害死在了戏班子里,面目烧至全非。
台下宾客本不过皆是饭后受邀聚于一处,听戏消遣。只觉应酬之余能一睹赵老板的绝世风采,倒也不失快活。可如今经少帅这话一点拨,皆后知后觉出了些别样的滋味。台上做的是《埋玉》,讲的是马嵬惊变,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这戏选的不巧,便不巧在于可藏有“借故隐射”之意:若将督军比作唐明皇,便是暗指如今曹军盛况不过皆是昙花一现,他朝必将如今日吴贼一般仓皇败走,成为丧家之犬;更甚的是,大帅身侧恰又坐着位入门不久的十八姨太,正值盛宠,风流自也是不输于戏中所述,颇具祸国媚主之态。再另,若将丢了浔城的吴老九比作戏中弃城而逃的李隆基,便是在暗讽曹汝怀不过同那乱臣贼子安禄山一般,名不正言不顺,实属小人一时得志,他朝必将遭‘郭子仪’赶离浔城,不得善终。这下真真好了,整出戏的意思硬由少帅拔高至了这份上,即便本是无心亦得叫在场诸人咀嚼出几分别有用心的滋味来。
如此场面,众人自当是战战兢兢,生怕不慎戳破了最后的一层薄冰,惹来大祸。故院内忽又是一阵死寂。就连那素未生脊梁、最识奴颜媚骨的吴驼子一时间亦不知是跪是立。索性便缩在戏台子底下不出声,权当自己已死了去。在座,唯是佟殊绾不怕,始终以余光偷瞄着督军的反应。见其面色渐青,已是无奈努了努嘴,只叹这曹家老四当真生了副猪脑子,怕是未及其兄长万分之一的精明——全因这话明面上听着是将整个戏班子的脑袋皆悬在了横梁上,摆尽了阀门子弟的气焰;实则往深处多想一层,竟是反将督军的脸面堂而皇之的放在了处没有台阶可退的高台上,令其成为全城笑柄。故她语塞之余,不禁暗戳了戳身侧恰举着盏茶、口中还含有半口雀舌的曹二少。只盼这曹军文胆能化解局面,将督军面上如今烧得正盛的这把怒火于众人跟前巧妙盖掩下去。
那曹彦卿本正就着口中梅香、漱着炒制不足月余的湄潭翠芽,于脑内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借着小格格的伤势,亲去其位于法租界内的小公馆里探上一遭。谁知忽经少卿这一番搅合,一口滚茶霎时呛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只怪督军平日里太过纵容少卿,任凭他张狂惯了,以至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他竟是从不需放在心上。
戏台之上,赵墨苓仍保持功架,呆呆僵于原处。一双最是含情的眸子怔怔盯着台下茶水恰举至半空中的情郎,张了张嘴。全因今夜之前,他们还曾背过众人,缠绵于床榻。耳鬓厮磨间存着的皆是你侬我侬的真切情意,以及口口声声绝无虚言的海誓山盟。可不过一日,他便由初至浔城、不名一文的小本商贩,一跃成为足以伴于大帅左右、似已有家室的显赫公子。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谁知方才听他的妻室唤那来人作“少帅”,又见那少帅竟毕恭毕敬的回称他为“哥哥”。想来若非是表亲,只怕就连姓名亦不曾如实相告。故如今即便自欺欺人——只道他那妻室算不上如何可人的相貌,许是家中父母强许于他,并无多少场面下的情分——亦是难绝心口刀刺针扎之痛。
“蠢货。”佟殊绾朝台上翻了个白眼,亦不知这话指代的是哪位。只见其眼珠子于眶中提溜一转后,猛然揪住曹彦卿的袖子,附在其耳旁低声疾言道,“一会儿我说什么,你皆替我想法截住你那兄弟,切莫让他再坏了事!”话落,已是摇摇晃晃起了身。余光半点不瞧一侧怒气正盛的少帅,径直望向戏台之上,高声笑言道,“绾绾幼时便居法兰西,戏听得少。若说是‘恰如其分’,绾绾只晓那洋人书里头皆颂唐明皇与贵妃伉俪情深,便连上苍也为之动容。故百年后还将二人封神成仙,令其永生永世皆可相爱相守,作世人之典范。”说着,面向督军与十八姨太福了一福,“督军与夫人恩爱,绾绾着实羡慕。”虽是牵强附会,却也足以令那曹汝怀的面色缓和许多。言毕,未及停顿,已是一个回身,面朝曹少卿而立,故作天真道,“绾绾瞧过的史书不多,只记得后人皆评说,安史之乱全因唐玄宗被美色所惑,方至贵妃误国。少帅方才的那句‘恰如其分’岂不是。。。。。。”话未及说尽,忽目似尖刀般直勾勾的剜住曹少卿那对盛血的眸子,嘴角轻瞥,似带讥讽。
曹少卿头脑简单,又本就难平怨恨。经这一激,自是无比震怒。心头的一把烈火越烧越旺,抬手便欲抽出腰间的枪杆子,只想立即崩了面前这满口胡言的死丫头。若非曹彦卿及时起身,硬横于二人之间,只怕小格格已是当场血溅督军府,神仙也拉不回来。
“绾绾不懂戏,故瞧戏,便只为图番热闹。扮相功架好看,唱词念白利落,足矣。其余的,若硬要似少帅般强于戏文中寻出什么差错,亦或是一时兴起欲借人命立威,只怕少帅定是不晓,旧日里雍正与乾隆两位爷儿也曾召人于宫中唱过这出《长生殿》呢。”言罢,又面朝回督军福了一福,自顾坐下,半点不瞧被曹彦卿死死按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的曹少卿。
“格格说得极妙!既是老祖宗亦听过的戏,又哪有只瞧半场的说法!还不起乐?”曹彦卿仅以左手反扭住曹少卿几欲拔枪的右手,无暇顾及督军的意思,已擅作主张朝台上喊了一嗓子。待乐起后,方微侧过身,挡尽后排看客的视线,用力揪起曹少卿的衣领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再胡闹下去,便是要亲手害死你的莲子姑娘!”
“哥哥是说。。。。。。她,她亦在这台上?”曹少卿闻言,似中了魔咒般,眸子里的火瞬时熄了下去,便连腿脚也绵软不听使唤——众人皆说她死了,可记忆里,确是她将自己背至军营外,恳求那守营的小兵救了自己一命。
“那还不快坐下!”曹彦卿咬牙吐出这六个字后,缓缓松手。落座后,松了松衣领,面上又是一副谦和模样。
“是。”曹少卿扶椅坐下,手中紧攥住久藏于心口处的桃木珠,目光凝滞于戏台之上,再也挪不开了。
“你与他说了什么?他竟这般听话?”佟殊绾理了理裙摆,只觉经这一番闹腾,自己的伤势已痛快了大半——虽是瞧不见曹彦卿方才的神色,但他的那只右手确是使不上气力。
曹彦卿不答,唯是面上笑笑。眼睛先是扫过一身狐狸骚气的唐玄宗,继而又侧目瞧了瞧身子又肥又圆、鼻唇皆丰的高力士。只因方才一时情急,胡诌了句瞎话,故如今已然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不在焉的很,只怕你也是千百般地不愿与我同坐于此听戏。”佟殊绾撇了撇嘴,遥见十三行来,再坐不住了,“今夜的戏既已瞧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府歇息去了。”
“这台上的戏还唱着呢,怎就差不多了?”曹彦卿心内正烦,不过随口应了句。待十三行近,方才后知后觉般想到些什么,“是该走了。”故啖了口茶后缓缓起身,于督军耳侧交代了几句后,当真领着小格格先行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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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二人才出了后院,原闹着要回府的小格格偏又不急了——先是借故说那旗头重的很,花盆底摇摇晃晃的不好行走;后又说要将身上的珠宝首饰皆换下来,清点后锁入箱中方觉踏实;紧接着又唤手疼,说是伤口崩裂开去,须重新上药缝合才是。故待真正起身回府,已然过了子时,宾客尽散,唯剩尚未收拾尽行头的卖艺人仍于后院忙碌。
此时佟府的马车仍在大门前候着。佟老爷喝多了酒,半仰在车厢内呼呼大睡。赶车的是十三。菁儿则手持灯笼毕恭毕敬的立于车外候着,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半分不敢偷懒。只因原本驾车的王管事开席后不久便混在人堆里多喝了几杯,不知倒去哪处安睡了。故如今随行的人里头,便只余十三尚识驭马,临时充当起马夫的角色。
“格格怎还未出来?”菁儿捶了捶渐麻的双腿,吐了口气,“我自幼便待在府里,可偏偏除了梳头,格格今夜皆只唤你入屋服侍。你素是舅老爷那头的,又怎会晓得我家格格的心思?”
十三闻言,并不出声,面上表情亦不多。一双眼珠子定在框中,像极了块不识动的木头。
“我与你说话呢,你切莫得意!我与格格间的情分自然不同,若是格格他日嫁了,定也只会带我同去,轮不到你!”菁儿自顾说着,丝毫不知身后十三已然悄声下马——十三长居地底暗室,眼力耳力皆远胜常人,诸事易先觉察一步,便是手脚也较旁人更轻些。
“你。。。。。。”见十三久未出声,菁儿忿忿扭过头去——忽闪的烛光恰打在十三的半截面上——极力克制住恐惧,深深吸了口凉气。
全因那十三生的奇怪。五官分开来单瞧皆应是美人绝色,可偏是凑在一起,只觉整张脸硬邦邦的很,半点不似活人应有的模样——头皮剃得就快见青,一双浑圆的瞳仁纹丝不动的定于眶中;鼻梁又挺又直,似如刀削;下巴尖翘,面颊却并不显干瘪;整张脸半分不沾血色,双唇却又似染有最艳丽的胭脂膏。故其一袭粗布素衣静立于夜中,戳眼瞧去竟颇有几分似祭品店里的纸扎娃娃,由骨及皮皆透着股瘆人的阴气。
曹彦卿打老远已听见菁儿的满腹牢骚,原想借着其话头子当面打趣小格格一番。谁知抬脚迈出门去,未及张口,一抬头便已径直迎上立身于马侧、眼白微翻的十三。故一时间只觉脊背后渗出一层冷汗,不禁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之前虽已于屋内见过几面,但彼时烛亮灯明,自不似如今半盏灯笼底下戳眼瞧着诡异。
“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觉这风口处冷了些?”佟殊绾暗笑半声,明知故问道。只因阿九那头尚未及养成的娃娃们,终日皆生活于不见天日的暗牢中,日日为了半个馒头角斗厮杀,一个个皆渐活成了副不辨人鬼的怪异模样。故如今虽是初到地上,见着了光,可一时半会仍是难摒身上长年累月积攒下的死人气,样貌自然不同于常人。“既是今夜天寒,二爷便送到这罢。”佟殊绾躬身一福,已然准备自行离去。
“那可不行!”曹彦卿收回视线,定了定神色。将久披于小格格肩头的外套拢了一拢,故作脉脉道,“既是我的人伤了你,我定是要对你负责到底的,哪能这般轻易便任由你一人归府?”他心中已有盘算,今夜这程,确是非行不可。只因那军火既已上了岸,断没有于城中凭空消失的可能!
“我阿玛与我同行,怎就是一人了?再者话,只怕二爷今夜需负责的并非绾绾,而是我顾家今夜到岸的那批宝贝罢?”佟殊绾笑笑,单手取下肩上衣物,已然瞧穿了曹彦卿的心思,“今夜你要寻的东西如今已在我顾家小公馆中放着,再无变数。二爷与其在此费心应酬绾绾,倒不如趁着督军尚未歇息,负荆请罪了去!”话落,微抬了抬手,十三已先了菁儿一步,抢先上前服侍——十三,即丙子。这一夜,仅凭一己之力,终究事难从心。故三日前,佟殊绾已于阿九处亲挑出一位婢女,补序丙子,只说是从舅老爷府上暂借来的丫头,赴宴时充下场面。
“格格这话,可真真是辜负了彦卿的一片真心啊!”此地无银,曹彦卿候了半夜,便是要等小格格的这句话——他原不过怀疑那东西早已上岸,于宵禁前便已抵了顾家。可如今小格格竟主动提及军火下落,言之凿凿间,忽令曹彦卿觉察,原是自己寻了一夜的宝贝至始至终竟就藏于佟府随行的马车之中,近在咫尺。“格格许是不知,督军最喜,便是瞧见你我二人喜结连理。”说这话时,眉目里含着笑,但这笑冷冰冰的,透着股狠劲儿,于今夜席间之笑皆是不同,“须知,于我曹家眼中,格格可比今夜入城的那批军火更为宝贵。”
“督军的心思以及你们曹家人的心思,绾绾不想知也不必知!只是我佟府马车简陋,恐容不下二爷!还请二爷留步,早些回去歇息!”佟殊绾挺直背脊,直迎上去。言语间莫名生出的怒气于曹彦卿的眼里,既是心虚,亦是破绽。故至此,他已愈发肯定,自己寻了一夜的军火如今定就藏匿于这马车之中。
只是曹彦卿心中所思所想,佟殊绾又怎会不知?故待其言毕,已然不顾伤势,由十三搀着,扭身朝马车处疾行而去。
这正是二人行事、性格间最大的分别。曹彦卿纵横沙场多年,观大局,擅谋略,出招间皆有兵法所依,算的亦从非小事。故自以为知人性晓人心,无人可于自己眼皮子底下横耍手段,半分不露破绽——确也因其慧极而蔽目,故今夜才会被小格格九成真中唯藏于真下的一成假所骗,自以为掌了输赢。佟殊绾则不同,其自幼混迹于市井江湖间,使得虽皆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从无章法可循。却也因此识得观人于微,阴狠狡黠非常。最擅便是扮猪吃老虎的手段,尽爱装傻充愣干些灯下黑的勾当。
“格格这般匆忙,竟连衣箱子也不要了。”曹彦卿侧身而立,并不急着追上去。全因适才,他已命人将小格格盛有华服首饰的两只衣箱子,悄移至自己的军车上。“格格若想取回,还是应亲身寻一趟才是。”早先于城内收集情报时便已听闻,小格格素记挂离世多年的大福晋,将其留下的物件皆当做宝贝,便是佟老爷亦碰不得——人心中有了牵挂便也徒生了软肋——故曹彦卿一早便已对这两只箱子生了心思,始终派人盯着。
“你。。。。。。你还我!”佟殊绾弯腰瞧了眼车座底,果真空空如也。故扯着裙摆,将计就计,气冲冲地跳下马车,撒起了泼来——那箱子是于曹彦卿的眼皮子底下装上的,须八人合抬方动;佟府今夜随行唯带三人,王管事垂垂老矣,早已栽倒在了大帅府的深井里,绝了气息;菁儿与十三皆是不足二八的小丫头,身材干瘦,瞧去当真手无缚鸡之力;即便佟老爷醉酒于车内歇息,丫鬟时常出入服侍,但车外始终藏着人,故哪里又可存有半分时机,或能遭人将箱内之物凭空掉包了去?
“格格,请罢。”曹彦卿抖了抖手中的外衣,再度披回至小格格肩上。“格格不知,今夜宵禁,即便那吴老九已然抓住,总归清不尽余孽。故沿途关卡旨在保护城内百姓安全,自然不会轻易撤去。毕竟我曹府今夜大摆筵席,宾客众多。若是大家回程时车内凭空多出了些东西,偏我曹府今夜又寻不见了什么,那可就说不清了。故沿途查得紧些,终归还是好的。”曹彦卿将佟殊绾硬生搂于怀内,侧过头,半笑着回望了眼仍停于院外的马车,冷冷道,“格格今夜身子不适,不宜受风。若乘我的车,一路便不会有人阻拦。这不,彦卿正是为了格格考量,方才不问自取,擅自替格格拿了这份主意!”说着,将冰凉的手指紧紧压在佟殊绾的脖颈处,笑言道,“说起望闻问切,彦卿倒也懂得一些。心跳,确是不会骗人的。”
“是吗?”佟殊绾身子微微一颤,不知是冷,亦或是心惊,“那便送我回租界罢。”
“是,小的领旨。”
至此,宴尽人散。风也算是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