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半宿的雨,今日艳阳高照,反倒去尽了秋日里的闷气。
墙角处,不知何时偷伸进来了几支炮仗藤。不过一夜的光景,已然爬满半扇院墙。阳光打在上头,好似片晃眼的火烧云。
整个小公馆都笼罩在一种雨后初晴的倦懒里——大半的奴仆告了假——就连平日间最为凶猛的两只云南犬,此刻亦于微黄的草皮上酣睡,露出毛发稀疏的肚皮,半点不生戒备。
背阴处的大厨房里,四儿亲看着药炉子——九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她最是不敢懈怠;十六一边扇着灶火,一边搅动着砂锅里瞧不见半分油腥的白粥;廿七则蹲在一旁的空地上,仔细掐着今朝才由城郊运送入府的竹笋,预备趁着天好晒干了去,以储作冬菜。三人彼此间不出声响,眼里仅盯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故整间房内,唯听得见柴火偶于灶内炸裂开时发出的响动,以及汤勺周期性划过锅底时的“哗哗”声。
屋外,两张金丝楠木的躺椅并排摆着,头尾相对,被阳光烤的温热,散发出好闻的木香气。两张躺椅中间放了只瞧去颇有几分厚重的长案几——那案几“泾渭分明”——一端放着只工艺精巧的掐丝珐琅壶,壶旁的茶托里还盛有一只半空的茶盏、一小盅就快见底的蜜糖、一碟未动过的糖莲子、以及一小块抹了甜酱的鸡子糕;另一端则反扣了本写满“新思想”的进步文刊,中腰处磨出了装订线,卷曲的书角上竟还压了只不见了顶盖的紫砂杯。
那紫砂杯生得极其有趣。杯底以楷体刻有“时鹏”两字,杯盖不知去向;杯内盛着的并非洁净的茶水,而是半满的雪茄灰;杯口熏有烟迹,内壁还崩了一小块。
“这洋人所著的话本着实有意思。”顾洛生朝内侧蜷着身子,将手中尚未燃尽的雪茄沿杯壁轻旋捻熄,“确不知其中所述,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他日若是得了闲,定是要去亲看上一看,寻个究竟的。”杯中的雪茄灰环完整未有脱落,被久置的茶水泡至绵软竟也不见散开。
“于他们自然是真,于我们。。。。。。”佟殊绾伸了伸腿,一脚横过两椅间的案几,径直踹在了顾洛生的胸口处,“你瞧那金发碧眼的洋人生得奇怪,他却反倒眼高一等,眼里容不得半个乌发黑眼的中国人。故你在书中所见,于我们此等黄皮肤的,不过空中楼阁,半点扯不上干系。”说着一把扯下覆于眼上的衣带,系回腰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顾爷读起那英文书稿来,素比我这留过几日洋的都更为顺溜,便是今早才亲去应酬那租界里难缠的洋大人。怎的,这还不够?竟还要去人家的地界上亲看一看,方才舒坦?”
“你这话说的好生怨气。竟是我送你去读书,反倒念坏了不是?”顾洛生扯了扯身外罩着的厚皮袄子,盖在了佟殊绾的脚上,“你这睡相,日后嫁了人,只怕是要将夫君踹下床的。”
“是吗?”佟殊绾于鼻内苦哼了声,倏地将腿收了回来,“可不劳顾爷费心。”被膝盖碰翻的鸡子糕掉落地上,依旧是抹了甜酱的那头先触的地。
“我若不费心些,便再无人替你费心了。”顾洛生翻了页书稿,将身上的袄子又裹得紧了些,“昨夜送你回来的那位曹家二公子,我遥遥见了,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偏喜欢的紧。”佟殊绾忽坐起身来,伸手夺过顾洛生正瞧住的话本,收于身后,“他对我极好,便是见我未著鞋袜,亦会紧张万分,生怕我凉了对足子。”
“是吗?”顾洛生满不在乎的笑出声来,“那便是你心窝子浅,识不得人。”说着将原压于书本上的茶杯移开,翻了个身子,又继续瞧回手旁已然翻看过无数遍的《青年文选》。
佟殊绾缩了缩露在太阳底下的双脚,将它们埋进宽大的袍子里,“我若偏嫁他了,你可愿意?”眸子里强撑住不可一世的骄傲,心底却早已是千穿百孔——这个问题,打回来后,已是借着酒意,旁敲侧击的问了无数次。
“愿不愿意的,从不是你我说了算。”顾洛生揉了揉鼻子,幽幽说道,“对了,今早白姨差了个道姑来取箱子,少了两只,不好交代,我便打发她先去吃茶了。”
“若一日我偏嫁你了,你可愿意?”佟殊绾瞧着背对住自己的顾洛生,仍欲凭借紧压于胸口间的一团怨气,铁了心的追问下去——明知对方顾左右而言他,不会有答案,却还是想要谋一份侥幸——谁知话才脱口,终是后悔了,“罢了。。。。。。少了的箱子今日便会有人送来。”这句话像是横在两人中间的一级阶梯,既是留给对方,亦是留给自己。
“那便无事了。”顾洛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将身子翻回至内侧。久别重逢后的这些日子,让他愈发生了侥幸,“哦,对了,银钱可还够用?”嘴上愈是漫不经心,心里反倒愈加清明。
佟殊绾彻底不答话了,气鼓鼓的躺回至长椅上,将收缴来的西洋话本盖在就快要湿红的眼睛上。她明白顾洛生的心思,偏又无可奈何——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用一纸发了黄的婚书,去逼迫一个对自己好但偏与爱无关的男人。故如今唯有将一股脑涌上眼眶的情绪硬生压于嗓子眼深处,妄图能借着把糖莲子化开心中积於已久的苦涩。
于佟殊绾而言,顾洛生从不止是她重回佟府时遇见的第一位亲人。
她仍记得,那日,下着暴雨。大团的黑云乌压压的盖在顶上,就快压塌了卷棚。
那时的佟殊绾还不叫佟殊绾——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姑且可被称作为阿七。在阿七成为阿七之前,还曾有过几个名字,都是些用不了三五个月便又换过的称呼。时间久了,便就再记不得自己最初的姓名。
只因白初九说,佟府许多年前丢了一位小格格,身上挂有玉牌。那玉牌是信物,错不了。故自那日后,佟府便找回了早年里遗落乡间的小格格,阿七也借白初九之口渐渐寻回了自己本该的来历。
彼时的佟府坐落在城南某条小胡同的至深处,两进的院子,即便晴天亦不见阳光。车子驶不进去,于巷口处便停住了。白初九背着小格格,鞋内灌满了水,还未蹚至门口,便见顾洛生一袭白袍,撑着把油纸伞,立于檐下——那时的顾少爷身上没有烟臭味,衣间皆是淡淡墨香;胡子剃的干净,头发亦梳得齐整;身形瘦削,最喜穿件水色绣有竹叶的褂子,腰间还时常别着把不坠金玉的纸扇——他曾是城中学堂里文采最为出众的先生,仅凭一支钢笔便可写下无数激励浔城学子主动反击社会不公的白话文稿。
——“你幼时便见过我,可还记得?”
——“你莫怕,今后皆由我护着你。”
——“今日您佟家不认,我认!我与绾绾既有一纸婚书,她就是我这世的妻子!您不疼她、不爱她,无妨!我顾洛生今日便对天发誓,定倾我顾家之力将这世上最好之物皆留给她,护她一世周全!”
——“这世间若再存想伤她、害她、谋她之人,我皆不容!”
旧日里的这些话,每一个字至今仍记得清晰。
只可惜世间之事,念念不忘,未必就当真可生回响。
佟殊绾深吸了口气,只觉此刻覆于脸上的书册里竟都藏有那时的气息。念及此,又觉撕心。唯有再抓起把糖莲子囫囵塞入嘴里,好叫那泪水中的苦涩能被勾兑的再淡些。
“我才知你喜食甜,来之前特去了趟城西的糖粥铺子里包了一斤半的糖莲子来。想着,许是够你吃上半月的。如今瞧见,只怕不足一日,便要叫你吃个干净。既是如此,我应是日日来,日日皆买来你最喜欢的糖莲子才是。”回忆与情绪皆于一霎被打断——今日的曹彦卿,依旧是昨夜最后见时的那一身衣物,胡茬虽是理得干净,但眼里布满血丝,许是一宿未曾合眼。
只见佟殊绾慢悠悠的起了身子,背对住曹彦卿抹了抹眼角,将手中的书册置于案上,故作高声说道,“不知什么风,竟把日理万机的曹少爷吹了来。怎的?可是因昨夜失策,故一大早特来我这寻晦气不成?”待心内的情绪微敛了些,方才跳下长椅,赤足踩在发黄干硬的草皮上,又作取笑道,“听闻二爷手底下的人昨夜拦了我府上的马车?呵,不知二爷可有于那车里寻得些什么?”只因面对的是曹彦卿,这才足以强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你这样会受凉的,”曹彦卿见小格格眼底微红,知她应是哭过。又见一旁躺着的顾洛生合衣瞧着书册,一眼都未曾瞥过自己。故笑着将一大包糖莲子放在躺椅上,单膝跪于地间,仔细替小格格套上鞋袜,细声道,“你现在不觉,便是那寒气已然侵体,长此以往,是会坏了身子的。姑娘家不知疼惜身子,老了,招了病,我可不顾你。”徐徐说完,方才不急不忙的起身,抖了抖衣角毛料上沾着的枯草,这才皮笑肉不笑的绕回正题,有礼道,“格格方才的话便是生怨了。我一早听闻昨夜哨兵冲撞,私自扣押下你府上的两只箱子,已是天未亮便去问罪,再将箱子亲送回你府上,方才心安。这不,不过与你阿玛喝了口茶,闲扯了几句。出了你家大门便径直去了城西,买了城里最有名的糖莲子,特来向你赔罪。若你当真还是要恼我,我便只好出了这门口就去把那城西的糖粥铺子盘下来,亲手经营。只叫这浔城从今往后,唯独你一人可吃到这口糖莲子!”
“口甜舌滑,”佟殊绾昂起头来,双手背于身后,“若是你那兄弟嚷着要吃,又当如何?”
“即便是他闹我,我也只将他打发了去,绝不分其半颗!”曹彦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儿,莫名添了分亲近。故明知其口中皆是哄骗人的鬼话,佟殊绾依旧被逗笑了去,“你呀,最是生了副抹有蜜糖的口舌!若当真叫你那兄弟听见,只怕是要愈发生怨了。”言罢,兴起,忽又踢掉鞋子,得意洋洋的将糖莲子捧于怀中,赤足坐回至那长椅上去,“这份礼物我收下了,只是我可没说不恼你!”
“是是是,只要你笑了便是了。”曹彦卿顺着长椅外沿坐下,也不见外,抬手便朝半空的茶盏里添了些许热茶,“说来也是奇了,昨夜送你归府时,后备箱里明明就躺有两只衣箱子。谁知差不多同一时候,这两只箱子竟由你这小公馆,凭空跑进了佟府的马车里。你说,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把戏?”言毕,举杯便欲饮口茶水。谁知杯至嘴旁,皱了皱眉,又连茶带杯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箱子是由你眼皮子底下装上,经你亲卫合抬入车。即便中间我那糊涂阿玛醉酒,由十三扶着入车歇息,你的人亦是在外头瞧得清楚。故即便这箱子当真出了错,也是你曹二少不问自取,搬错了箱子。怎的,如今可是想来反咬一口、兴师问罪不成?”佟殊绾往曹彦卿未饮的茶汤里添了好些蜜糖,搅了一搅。不过浅尝了半口,又径直吐了回去,整杯倾倒于地上,“呸!药便是药,添了蜜枣同熬又装进了茶壶里,即便掺有蜜浆,依旧酸涩难饮。怪味的很!”不过三言两语间,便借着茶壶与药作比,点透了昨夜之局的关窍。
“缘是如此,呵,是我疏忽了。”曹彦卿当即明白了小格格话中的意思,故轻笑着摆了摆脑袋,只叹自己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药苦,许是那蜜糖还不够甜。你这口汤药既是因我而起,如此,可否予彦卿一个机会,亲侍格格服药?”未待对方应答,已是单手折起袖子,抬手将歪倒于案上的茶盏扶正添满,右手于果碟中取了颗糖莲子,自顾道,“茶壶里装汤药,真是有趣。”
“什么里头装什么,又有什么所谓?”佟殊绾嘟了嘟嘴,接过杯盏,一口饮尽其中汤药,未及咽下已是胡乱抓了好几把糖莲子塞进嘴里,囫囵说道,“虽是骗不了自己,但只要有人相信这茶壶里装的只能是茶水便好。”
“格格说得极是,彦卿受教了。”见小格格乖乖饮尽汤药,曹彦卿这才起身,理了理衣摆,笑着说道,“既是礼物已至,彦卿便不再打扰格格歇息了。今日事繁,明日再来探望,告辞!”他确是公务繁多,不曾讹言——吴老九旧翼未能尽除,若此时掉以轻心,难免再添新乱;少卿只识行军打仗,对于军中事务素是半分不理,确是指望不上;督军近些年又有意放权,只顾与姨太太们闭门享乐,即便心中清楚如明镜,却也刻意不再沾手,任凭有能者相互制衡,也好鹬蚌相争间替少卿扫清阻滞。故现今军中大半的烂摊子皆落在了曹彦卿一人身上——即便一夜未曾合眼,满城奔波,却也还是不得不操心这军中家内的烦心事,也好不叫督军再将自己投闲置散了去。
“你走的这样急,想来定是借军中有事为由头,去见你那心心念念的赵老板罢?”见曹彦卿转身便欲离去,佟殊绾当即脱口道,“想来定是绾绾昨夜伤重,举止间失了分寸,方才惹得你那赵小娘子误会。如此,倒不如我与你同去,亲口向她解释清楚可好?”她以余光偷瞟着顾洛生的反应,眉目里却还硬要扮出一副无辜模样——只见其撇了撇嘴,语带哭腔,轻扯住曹彦卿后衣摆的那只手微晃了一晃,眼波竟还当真应声泛起了涟漪,直教人生怜。
“不过是位不打紧的闲人,无妨。”曹彦卿顿住脚步,心内只道小格格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定是又在盘算些什么幺蛾子,“你既不喜欢,我便不会再见。”曹彦卿强耐住性子,半蹲下身,平视住小格格的眸子,轻哄道。
“你见不见的,又与我何干?我呀,唯独好奇你与她之间的那些个旧事儿。”佟殊绾见曹彦卿不走了,半含住的泪水倏地往眼框里一缩,即刻又挺直起腰板、横耍起小性子来,“世人皆说那赵老板最是出了名的淡薄性子,权贵皆不瞧。我昨夜见了,也知其理应不困于世俗,是位清高的仙子。可奇便奇在,这等孤傲的人物偏是倾心于你这位初至浔城、最是口舌生蜜的阀门公子。既是情深最骗不得人,你与她之间定就少不得些外人所不知的旧事!”说着顿了顿,忽昂起脑袋,抿了抿嘴唇,轻哼了半声后冷冷又道,“我的这位好哥哥,夜夜皆去寻那赵老板,少不得一掷千金。只可惜有的人自诩清高,人前戏台子上有的是风骨。下了台后,却仍不忘将那些个恩客施予她的稀罕物什收的紧紧地,生怕兜里的钱财再自己生腿跑了去!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不过只道是戏子无情。谁知事后我那好哥哥再与其于众人跟前碰着,那赵老板只说前尘旧事再不提及,嘴里念的亦尽是些饮露食仙谷的薄情话,只道那些个钱银反倒脏了其身子,有辱她那戏子的好名节!”说着,冷不丁地伸腿踹了顾洛生一脚,愈发阴阳怪气的接道,“你许是不知,赵老板如今于浔城中的名头可不比我这个空有些旧廷虚名的和硕格格轻贱半分!即便叫我当面遇着她,只怕也是该低声下气的去求,哦、不对,是夜掷千金,方才能博得人自视甚高的赵老板凭空搭理上半眼呢!”话说完,也不瞧一旁顾洛生的面色,一跃跳下长椅,面朝着曹彦卿高声道,“你说,我与那戏子,孰好?”
“自是你好。”曹彦卿悠悠直起身,将小格格按回至长椅上坐着,目光越过其头顶,径直瞧向后头躺椅上面目紧绷住的顾洛生,幽幽道,“我与她确是旧识,亦有过些情愫。你既问了,我定当不会瞒你。”他已然猜得格格的小心思——不过就是些女儿家争风吃醋的心眼子,欲借着自己激一激那心头之人罢了。言毕,又半曲下身子,目光平视住小格格,轻道,“我今日确是军中事繁,未曾瞒你。你若觉得这院内烦闷,我亦可带你去我城郊的军营中转转,小住上几日。只是若你想听故事,今日确不是时候。待我过两日得了闲,你身上的伤亦好了些,我定与你去那满生园里头,点上好些你爱吃的茶点,当着那赵老板的面,不瞒半分的同你补上这个故事。”说着,对其眨了眨眼,忽凑到其耳旁极小声的说道,“今日这戏我陪你演了,如此,你可得欠我一份人情。”言罢,再度直起身子,对着后头依旧未吭过半声的顾洛生故作挑衅道,“顾先生若有兴致听故事,亦可同行。”
佟殊绾对着曹彦卿暗比了个手势,便算是达成交易。待其话落,又立马扮出副楚楚可怜的神色,轻拉住其尾指,细声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前尘过往,你未必要尽数讲予我知。”
就像顾洛生近乎一年四季都裹着件极厚的皮袄一样,曹彦卿的手上永远的覆着双款式相近、但却材质薄厚各异的黑手套。故佟殊绾一边轻拉住其尾指,一边细细的瞧起了他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腕来——常年覆在衣物下头的皮肤苍白里带着青色,右手腕间凸出的那块骨头上,竟还生有一颗细幼的朱砂痣。
“我已应了要娶你,即便你心内有人,不愿嫁我,我亦是将这话作了数的。我既视你为妻子,定不能有所欺瞒。故你问的,我皆会如实相告。”这等信手拈来的情话,听起来着实情真意切的紧。只是说者无心,偏不知怎的,竟勾起那听者好不容易才压回至心底的种种往事来——故佟殊绾闻言,心头微微一抽,下意识回头望了顾洛生一眼,已然眸间生雾。许久,方黯然接道,“我可未曾答应嫁你。”
那段时日,接连下了小半个月的雨,天井缸内的水早已积得满溢了出来。就连原本漂浮在缸面上的睡莲都于院内的石板地上重新扎了根,于暴雨中摇曳生长。
佟元筹半卧在榻上,看似迷糊的抽着大烟。烟雾缭绕间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错了”,起身便揪住小格格的后衣领子,说是要将这不知打哪里来的孽种活活溺死在门外储满雨水的大缸里。
彼时顾家尚未有如今的声势,佟府家主借着已故大福晋的家世,仍以主子自居——故白初九碍于其旧廷阉人的身份,只得于院外候着,不知屋内情形——是顾洛生一人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将人硬生从佟元筹的手中救了下来,方才保全了大福晋留于世间的这最后一丝血脉。
佟殊绾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顾洛生也曾亲口说过,会视自己如妻,一生疼之重之。可不知打何时起,旧日里的这些个誓词,竟都变得不作数了!
曹彦卿瞧在眼里,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抬手揉了揉小格格的脑袋,轻吐了口气后,方又直冲着顾洛生高声道,“顾老板这书看了许久,似未曾翻页罢。”人有了情便就生了软肋——小格格这副褪尽了铠甲的模样,不见了得意,不见了咄咄逼人,与那些个俗世间为情所困的女子无异,却也因此愈发惹人生怜。
“他哪里又是看的进书的?”佟殊绾顺势将脑袋抵在曹彦卿的肚子上,借着他的外衣,把眼泪擦尽,“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顾洛生闻言咳了一声,转过身去,翻了一页,依旧不说话——他太过于清楚绾绾的把戏,亦知如何方才能令其无可奈何。
“罢了,”佟殊绾红着眼昂起脑袋,苦笑着望向曹彦卿,“你军中事繁,先去忙罢。我亦累了,容我小睡片刻。”言毕,已然侧身躺下,心如死灰般闭上了眼。
“好。”曹彦卿亦答的干脆,不做停留,话落,已然抬脚离去。
待其彻底走远,顾洛生方才又翻了个身子,闷闷于胸间轻叹出了个“哎”字——就好像光阴在其瞧书的这段时间里,默默地打上了个解不开的死结——之后,又是好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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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满生园。
经了昨夜的一番折腾,园子里的姑娘们皆是过了辰时方才知醒。只因听容妈说,昨夜班主于帅府回来后,一宿未曾合眼。故众人听闻,皆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不过随意用了些早饭后便又各自散了。
赵墨苓亦是一夜未曾歇过,斜靠在床架子上,不吃不喝,一双眸子哭至通红。无论玉苓问她什么,皆是不肯答话。面上的戏妆虽是未卸,但已被泪水冲掉大半。整个人失魂落魄似的呆坐在那里,竟是打昨夜入屋后再未有挪动半分。她原是铁了心不肯去帅府唱曲儿的——一来,本就不喜应酬那些个军阀权贵,更不屑攀附;二来,近小半个月来不知怎的,总觉胸闷气短,见着油荤直犯恶心。故已是有意每晚唱少几折子戏,只盼着后入门的姊妹里能再出个可撑场子的来,也好他日接了自己的衣钵。
然而从舟却说,自己初至浔城未得门路,既是换了新大帅,自然是该想方设法与其搭上条线的。
这话,赵墨苓原是信的。
只要能有法子可让从舟安心留在浔城,哪怕是要亲身赔笑应酬那些个权贵,她亦是愿的——只因对于桩桩旧事,赵墨苓的心底始终还是存有愧意。
“小姐,吃口粥吧。我偷弄了些蜜枣、山楂掰在里头,最是酸甜开胃。”玉苓捧着碗烫手的热粥,强打起精神立于赵墨苓跟前。虽是园子里的人都说这赵老板戏台子上是位活神仙,戏台子下却是块七情六欲皆不通的硬石头。可玉苓始终觉得,自家小姐并非是个不通俗事的呆物。反倒因其太过重情,作茧自缚,才会久久不信那赵笙苓确已身死火场,也才会丝毫不察那口甜舌滑的沈公子怕是从非真心。“小姐若是饿坏了身子,沈公子该心疼了。”赵墨苓私会男人一事,园子里独玉苓一人知晓。只是她虽知自家小姐久慕于那沈公子,却并不晓昨夜督军府内发生过的种种——全因其昨夜未及开锣便已觉腹痛难耐,故近乎整晚滞留于茅房内,直至临近散场方才匆匆赶回至后院。
忽闻及此,赵墨苓呆愣了几秒。尚未及出声,眼泪已径直淌进衣领,浑身不自觉般战栗起来。
“小姐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那沈公子。。。。。。”玉苓忽吸了口凉气,这才忆起之前每每见着那沈先生时,总能闻到其衣服上似隐隐沾着股淡淡的脂粉香,“我早知那姓沈的不是个好东西!”
“怎么?你竟是早知了?”赵墨苓始才开口说话,见那玉苓一脸忿恨,愈发抽噎道,“你既是早知,为何不与我说他竟是有妻室的!枉我视你如亲,事事皆不瞒你!你却只顾冷眼瞧着我与他做尽了那些个下作事,怕不是心里竟还偷着乐呢!我只当是他瞒我,未曾想连你这个小蹄子也与他一道瞒我!”
“小姐说的都是些什么?玉苓当真不知啊!我不过是之前。。。。。。哎呀,小姐可是冤枉我了!”经赵墨苓劈头盖脸的一番呵责,玉苓一时间也懵了。吞吞吐吐间,随手将碗热粥放在一旁的花架上,半跪于赵墨苓的脚旁,仓皇辩解道,“不,不是。。。。。。我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莫不是你一早就知他竟连姓名身世亦是在骗我?”话落,忽生一阵疾咳,竟是帕间见了红亦不知。末了,随意将绣有合欢花的帕子叠起,塞回袖中,方又厉色责问道,“你既一早便知,为何不与我说明?想来定是我平日间太过纵你,竟是养了只识笑的虎狼在身边亦是不察!”
“小姐,这。。。。。。玉苓当真不知啊!”玉苓赶忙起身,倒了杯半冷的茶水仓皇递至赵墨苓跟前,微顿了顿,后才倒豆子似的答道,“我自幼鼻子灵些,之前便闻见那沈公子身上时常沾着股淡淡的脂粉香。只因闻其家中做的是布料绣品生意,理应时常生着熏笼,便未有留意。可今日见小姐这副模样,仔细回想起来,才觉不妥!”玉苓未敢说自己第一眼瞧见那沈公子时,便知其理应是个登徒子——全因她太过了解自家小姐的性子,亦知即便主仆亲厚,有些话于赵墨苓跟前,始终还是说不得的。“若是熏笼,理应不会用太过甜腻的香料。且那沈先生身上,从来就不止存有独一种的香气。”
“他哪里又是做惯什么布匹买卖的?呵,我识他多年竟从来不知,他幼时虽随母姓,可其原本竟是姓曹的!”赵墨苓无力垂下手去,瞧了眼递于眼前的茶盏,也不接。用力呼了口气后,愈发语中生怨道,“他哪里又用做什么买卖?哪里又是用得着我去替他出面张罗的?我只念着心里有愧于他,有情于他。故能再遇,已是万般欢喜。却不晓他。。。。。。哎!”赵墨苓胡乱于脸上抹了一把,又是不自觉地叹了口长气,“我只想着若能替他牵线张罗,哪怕是遭人诟话,他终归是会明我心意的。故即便万般不情愿,我仍是去了。只因想着若能寻着机会于大帅跟前替他说上两句,许是可以令其今后在城中的处境稍稍容易些。可谁知。。。。。。哎!我确也不是恼他未有尽言,只是昨夜的那番情形,他竟只顾着哄他怀内那位好生盛气凌人的妻室,半分都未有正眼瞧过我!你是不晓昨夜的凶险。。。。。。不过,想深一层,他许是为了保护我罢。。。。。。可我偏又最怨不得他的那位妻室!若非她肯出言解围,只怕你我昨夜皆是该无命出府的!你是未有瞧见那布包里装了什么!全都是血!那味道,至今回想起来,仍叫人惊心!罢了,再说回他那妻室,我想她定还是知道我的,许是从舟也曾向她提起。”至此,赵墨苓的面上终于浮现出零星神采,“我亦不盼着我们这般身世能遇到怎样的良人,自然也不敢妄求什么正室的名分。故我也不是气他如何瞒我,终归还是我有负于他在先。如此,那夜,他说他尚未有娶妻,只怕也是不愿令我伤心罢。”赵墨苓于腕间轻摘下曹彦卿早些时候送给她的珊瑚珠串,捧于手心,垂泪黯然道,“我亦不知我在不甘些什么?许是至今他都未曾来寻我,给我个说法;许是昨夜他曾搂着另一个女人,视我于无物;又许是,他竟由头到尾一直在骗我。。。。。。是了,你未有爱过人便不知,我当真愿信他是存有苦衷的。即便如今他来与我说,他愿与我白首,我亦是半分不疑的!可他并没有来,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有留给我。。。。。。呵,只怕他定是不会来找我了罢?”赵墨苓亦不知自己想要说些什么,胡言乱语间只觉心口似被硬生扯出了道血口子,痛极了,“若是笙儿还在就好了。。。。。。”她将攒在手心里珠串默默戴回至腕间,这才发觉,自打笙儿没了之后,自己竟是再未与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了。
“姓曹?莫不是。。。。。。”玉苓听了个大概,脑袋里只记得小姐说那沈先生原是姓曹的。故见自家小姐闭目轻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的接道,“刚在柴房才听姊妹们说起,如今城中议论纷纷,说是大帅有意选出一位子嗣,与正阳街上佟府里的那位结亲。”玉苓将手中渐冻的茶水放回至身后的茶托里,顺手又捧起先前暂放置一旁的甜粥,故作犹疑道,“不知小姐可有听闻,佟府里的那位原是许给顾爷的。。。。。。就连早些时候顾爷接连小半个月未有来捧场,据传也是因这位的缘故。。。。。。”这些话,一半是她听来的,另一半是她现作出来哄赵墨苓欢心的——她既已知了自家小姐心中的病根子,便也自然有了可妥善应对的好法子。
“既是许了一家,哪里又是能再许的?”许是方才的一通排遣令其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如今虽仍是语带哭腔,微微抽噎。但已是下意识接过粥碗,两指轻捻住勺柄,于粥面上拨弄了几下,“莫不是我昨夜遇着的便是她?”话落,即刻生了兴致,小啖了口面上的粥皮,自顾道,“如此,他便也算是未有瞒我!”
“是了,沈公子他。。。。。。不,应该是少帅才是!少帅的心里定还是只存有小姐一人的!玉苓虽未见过佟府里的那位,但亦早有耳闻其素是刁蛮任性、难伺候的很。便是才回到浔城几日,就已在码头上仗着自家的声势,与人起了争执。听街口卖苞米的婶子说,后头竟还硬生逼死了个人呢!”玉苓咬了咬牙,似是不平。旋即又转了副笑脸,细声安抚道,“如此想来,少帅定是为了暗护小姐周全,这才装作不识的!须知便是浔城里最为横行无忌的顾爷,亦是怕极了佟府里的这位魔头!更何况少帅本就不同于顾爷,哪里又是会折了身段、当众与那泼妇撕破脸皮计较的?”玉苓素是个嘴上识哄人的,一番话任其七情上面般说下来,直叫那赵墨苓不由转悲为喜,渐止住了抽噎。
“是了,定是如此了。”赵墨苓将粥碗放置一旁,拭了拭眼角,原还想说些什么。谁知尚未及开口,忽忆起自己竟是一夜未曾落妆,“遭了!快去打水!若叫从舟瞧见我这副模样,定是该厌弃我了!”话落,已是踉踉跄跄行至镜前端坐,尾指轻翘着拆下髻上繁复的头饰。
既是有心于此,自然已是无事。故玉苓见状,“噗”的笑出声来。一边端起洗脸架上的铜盆小步退了出去,一边仍不忘临关门前接茬打趣道,“小姐慌什么?即便小姐成了花脸猫,于少帅心里,定也比佟府里的那位母夜叉好看上千百倍!”
“你呀,少贫些!”赵墨苓这才散开头上紧勒住一宿的发髻,哼着小曲儿梳起了头来——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即便一夜未曾落妆,眉心处隐隐生出几颗红疮,却仍可称作朱唇粉面,远胜昨夜席间所见那位许多。“对了,你一会儿回来时,再替我取些呵胶来。”赵墨苓明知玉苓已然走远,却仍朝着门外轻呼了一嗓子。话落,顿了几秒,见门外无人应声,方才愣愣对着镜子痴笑起来。
“笙儿,从舟他待我极好,你若见了,定也喜欢!”
“姐姐不知你去到哪了,但姐姐知道,你一直都在看着我,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小笙儿最是黏着姐姐了,我们啊,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你切莫怪我方才与玉苓那丫头多说了几句。我原是全该与你说的,可我又寻不到你。我的事,自然是该全让你知道。。。。。。可玉苓那丫头嘴巧,服侍我亦周到,众人皆赞她机灵,可叫我瞧去,确是半分也不及你!你呀,最是识哄人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