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爆炸起因于坩埚中未能得到及时搅拌的沸腾药剂。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亚瑟与艾萨克的谈话内容上,变故就这样发生了。
教堂的墙壁被轰出个大窟窿,图书馆塌了一半。幸得亚瑟身手敏捷,安妮才没有被落下的砖石砸到。三个孩子都受惊不小。
实验室是彻底毁了。艾萨克像丢了魂儿,茫然地坐在废墟瓦砾之间,过了很久,他和安妮才被闻讯赶来的药剂师克拉克领走。
威廉则又一次见证了家庭矛盾的大爆发。老爸跟叔叔吵得不可开交,托马斯老爷甚至威胁说不准亚瑟再回到家族在格兰瑟姆的庄园。冷静下来之后两兄弟跟上次一样进入房间密谈——这回威廉由管家看住不准偷听——却再度不欢而散。
威廉满腹疑惑,但这些疑惑没能得到解答。因为亚瑟当夜就乘马车离开了格兰瑟姆,甚至没有与他道别。
后来他才从挤奶工老约翰那里听说,亚瑟临走专程见了一个人。
坩埚佬艾萨克。
或者是好奇心驱使,又或者嫉妒心作祟,威廉鬼使神差地溜出家门(亚瑟走后托马斯老爷已经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打算找艾萨克问个清楚。
他原本要往教堂图书馆的方向去,但忽地想起秘密实验室已经在爆炸中摧毁;于是又溜达到高街克拉克药剂师的店铺,却被告知艾萨克天不亮就出门去了,至今未归。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差点把威廉打垮。好在他很快重振旗鼓,敲定了一个大胆的行动计划:从隔壁楼的屋檐翻到二楼,再打开窗户进到艾萨克寄居的小阁楼。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没人发现他的踪迹。药剂师和他的妹妹依然在为楼下的铺子操劳繁忙,无暇上楼巡视。
即便是在白天,阁楼里的光线也显得过于昏暗。威廉蹑手蹑脚摸到油灯将它点亮,伴随火焰升腾,温暖的光笼罩了小小一个角落。
威廉低低地惊呼一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艾萨克一手打造的奇妙世界中——墙上挂着依靠发条和重力运行的摆钟;摆锤带起空气流动,形成的微风吹动一架纸风车;风轮与链条连结运转,拉动微缩汲水装置将蒸馏器中的液体抽出、注入至密闭的玻璃梨形罐开始化学反应;承托梨形罐的天平因重量变化而倒向一侧,拉动活塞放出流水,将铜管内的小球冲走……这是一套维持着自运转的微型系统,在有限的小天地内依照艾萨克给它们设定的规则循环往复。
威廉举着油灯在忙碌运转的阁楼生态里漫步,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
萦绕在艾萨克身上的猜疑和谜团由此一点点淡去,他慢慢理解到另一个男孩内心孤独傲岸的世界。在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陌生地方,大概只有这些不会言语却又服从指挥的小玩意能带给他慰藉。
威廉真心实意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愧疚,对艾萨克的钦佩也在同一时间悄悄滋生。如果有机会,他真想挨个问清楚眼前这些神奇精巧的小东西到底要怎样才能仅靠一双巧手制作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绕行,避开阁楼地板上铺满散落的手稿。纸上写满复杂的计算公式、叫人眼花缭乱的天体运行轨迹,以及众多难以读懂的拉丁文名词。
在纸堆当中,威廉发现了许多统一署名为“无形学院”的信件。它们的笔迹大相径庭,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每封信均以“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绽放”开头,内容中反复提及“翡翠石板”、“大炼造”这样的词汇,似乎是一群人正在为某项实验工作进行激烈的研讨。
难以想象,平素沉默寡言的艾萨克竟然与这么多人保持着密切的通信往来。或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探求知识和宇宙真理所带来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跟无知愚昧的同龄孩子玩耍。
就好像远飞的雄鹰不会在意枝头燕雀的嘈杂聒噪、深潜万里的长鲸不会耽于水底鱼虾的缭乱纷扰,别人眼中的行事怪诞与离群索居,恰恰是因为他不屑于浪费精力辩驳和自证。
一封墨迹尚新的信笺静静躺在地面的手稿中间,威廉心底仿佛有只惊醒的小兽微微一跳。
他拾起这封信凑到油灯下细读,认出了熟悉的字迹。
“日安吾友:
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绽放。
在我看来,让你收到这封信还为时尚早。你的确有令人惊讶的天分,但莽撞行事并不会带来益处。我知道劝诫之言难以对你的想法产生改变。与其放任你孤身一人在黑暗的悬崖边摸索,不如借此信为邀请,将知识与真理之门向你敞开。
倘若今后有足够的时间,我很愿意与你谈谈你过去的经历。我对你充满了好奇,同时也心怀警惕。直到真正落笔写这封信的一刻,我依然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要将我们掩藏多年的脉络完全展现在你眼前。
我必须提醒你,请确保自己再三思量后再做决定。在你收到本函的翌日,我的信使会准备一辆离开格兰瑟姆的马车。假使你抱定决心要寻找我们、融入一个神秘未知的群体,务必于日落前登上马车。届时你需要抛弃一切身份过往,重新塑造人生轨迹。
再次重申,请慎重选择。从私心上讲,我不希望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须知我们隐匿于众生,终归于无形。
自,
无形学院”
毫无疑问这是叔叔亚瑟·托马斯的手迹。多年书信往来,威廉熟知他运笔书写的习惯。习惯很难改变。
他在离去时对自己未著一言,却对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发出邀约,为之敞开那扇连威廉都无从知晓的大门,以及它背后的秘密。
失落与失望如同两个不怀好意的寄生幽灵,它们从心底袅袅浮升、窃笑低语,嘲弄他一厢情愿的热忱可笑又可怜。
他突然有点能体会到艾萨克坐在实验室废墟里无所适从的心境。
仿佛是被爬墙翻窗的系列冒险行为耗光了精力,威廉放下信纸长叹一声。他退到墙边,背靠在柜门上缓缓滑坐在地。
正在他垂头丧气的光景,身后隔着木板传来指甲抓挠的窸窣轻响。
威廉讶异地回过头。借着摇曳的灯火,他透过柜门缝隙看到一双小鹿般瞪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