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又道,“当年,我无法从樊均不爱我的真相里走出来,我总是骗自己,他一定会被我感动,但最后我才明白,那不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跟自己说,如果你爱他,就让他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于是,我放下了。后来遇见了陈克生,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正爱你,是这样的。可是,他又跟自己的初恋跑了。我又一次想不通了。这一次,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命都丢了一半,后来,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消磨我的这份死亡,最后,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我一开始,不过是想要一份热烈、热恋,去用尽全身气力地感受一份爱情,不过是一声问候、一个拥抱,可时日久长以后,我便奢望它变成相知、相守,最后能够白头偕老。这怎么可能呢?至于韩仕……上次你问我如果我知道他本来的面目还愿意选择他吗,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是什么?”
“因为我的身边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同大海里一条快要死去的鱼或蚌,便只能跟着海浪,被拍在沙滩上。那么,谁来沙滩上捡到我,我便只能跟着谁走。所以,如果我知道早知道韩仕身份,或许真的愿意在他身边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如果是那样,那么,他会不会也就不会用避孕药的手段,来防着我了?可惜他也不了解我,才会让我难堪、让自己难堪。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这所有的真相,或许也会避免很多无畏的牺牲。”
男子道,“就算你知道所有的真相,你也走不了的。他们在乎的,不是你的体面,他们只在乎他们是否会被捕入狱。”
女子低下头,良久无言。
男子道,“SORRY。打破了你的美好想象。”
女子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很对。就算我想要离去,他们也不会让我离去的。我本困在那里,就算知道所有的一切,就算甘心在他身边做影子,就算不断的给他表态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出卖他,他也不会信我。”她重新躺下了,看着天花板,悠悠自语道,“就好像我少年时解一道数学题,我能用很多方法解出来。当时我一个朋友问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方法,最后的答案难道不是一个?如今,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男子不知该说什么,便只能选择沉默。
良久,男子以为女子睡着了,却不想她又轻轻说了一句,“我最遗憾的,不是他的疑心和猜忌,而是不能跟他拥有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
男子也想起自己的孩子,可那个孩子,似乎跟他也没有太多感情。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只是,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这些道理,会不会也能善待那个孩子、善待他自己。而今明白这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救赎。
女子却道,“其实想想,觉得回不回国,也没有那么重要,即便是回去,整容、换个身份过活……或者,我们跟方梓同汇合,就算我们已经拿到证据,送他们进了监狱,但……”她叹气道,“其实,多年前,就因为我没有婚配,我父母对我也很不客气……我早已……没了家……就算这一切都兑现了,又有什么意义?而那时,我父母也知道我的婚姻不过就是一场骗局,反过来还会指责和辱骂我,届时,我还是无家可归,我还是孤身一人。倒不如,就这样牺牲和消灭自身,换大家一个幸福可归,多好。这样,我父母,也一定会被韩仕继续用AI技术欺骗,用路途远和视频通话来解决掉所有的麻烦……”
男子生生听出了悲伤,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女子说罢,想了想,笑了,道,“我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说,不该给我送信,不该让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那样天真不自知的活下去,也是很好的结局。这大概,便是看故事的人的一点善意吧。好像看到一段文字,觉得主人公过的太苦了,便对讲故事的人说,要不,这一段,就不要讲了吧。”
男子终于低声说道,“是啊,就好像你刚才听我说起我的故事,你也说了一句:要不,就算了吧,不说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他也在看着她。他们相视而笑。这一刻,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似乎消散无形。
2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谁都没有提起离开。她不提,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这个男人,否则就是死。而他不提,也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们永远在一起,也不可能结婚生子。
他的前半生,仿佛一直在逃亡。少年时父母离异,又各自成家,他开始了流浪生活,最后,在父亲的安排下去当了兵,自己觉得一般的体能训练虐自己不够,转了特种兵,之后,他遇见了心仪的女子,可从结婚、彩礼、房车开始,他不幸的前半生就已然开启。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结婚一年不到便发生了可怕的一切,他报了仇,又能怎样呢?失去了妻子、孩子、好友……他甚至没有父母的怜爱和管教。他逃亡这么多年,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有想要安定下来,虚度后半生的想法,他甚至想,如果可以,带着她去见见自己多年未曾联系和见过的父母,该有多好。
可是,不行啊。有些人和有些人啊,终归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像星座一般,在地上的人看他们,都能连成一片,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彼此离的很远很远,灵魂只能相伴,不能相融。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并没有觉得悲哀,而是欣慰。他这样的人,早已满手沾满鲜血,能这样平静而坦然的度过剩余的人生,他觉得已是上天给与的恩赐。他有时遗憾自己未能早一点认识她,可他又想,就算他能早一点认识她,那时的她,也不过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一个嗔贪痴怒之人,又怎么能给他一盏明灯?而他呢,不经过苦难和仇恨、逃亡,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得到救赎?人与人的相遇啊,每一个都是恰到好处。就好像她说的,接受每个人针对自身情况的实际选择,所以,也从不存在怨恨和原谅。
也是年近四十的他,开始接受和体验所有一切到来的事物。包括他人对他的复仇。
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飞扬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在发现来者不善时,他引开了少年。他对她说,“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以后,我都无法去学校接你回家。”
她很担忧地看着他,道,“是他们寻上来了?”
他道,“应该还没有。只是我的仇人而已。放心,没有大碍。等我回来。”
“好。”
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她没有等到他。直到一天夜里凌晨三点,她听见他回来时那熟悉的开门的声音。她茫然地穿上衣服坐起来,轻轻唤他的名字,“江澄……”
他走过来,轻声道,“是我。”
她喜笑颜开,欲开灯相望。他捉住她的手臂,只是道,“若林,该走了。”
她在黑暗中已然辨别了他的模样,但也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看着黑暗中她晶亮的眸子,突然觉得动容,难以抑制的情感,让他将她细瘦的肩膀紧紧的拥入怀中。
她很惊讶,也很顺从,没有反抗,只是轻声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他点点头,“简单收拾一下。跟我来。”
她快速收拾整理好,跟着他出去。却见一辆皮卡车上装满了粪土,发出臭气熏天的气味。
他看着那个老相的司机,道,“我朋友。”那老者随即点点头。又对她道,“坐进去吧。”
她看着仅有的一个位置,不禁失声问道,“那你呢?”
他笑了,仿佛黑暗的夜空突然放晴,但他没有回答她,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她,道,“他会带你过边境,然后,会送你回家,你可以见到父母,可以安然地度过剩余的人生。”
她茫然地接过袋子,接着幽微的车灯,看见袋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把枪、一张银行卡和一本护照。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地问他,“那你呢?你怎么办?是不是方梓同已经遇害?还是说……你们为了让我安全,交付和牺牲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我宁可不要……”
“嘘……”他又一次搂住了她,这一次,他没有像刚才那么用力,只是轻轻的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交付和牺牲。我也不知道方梓同的去向。他为了保护我们,没有告知太多内幕。只是今天我们有联系到……计划改变了,我要先去会一个人。你先回家,我们会来跟你见面的。”说罢,他放开了她,依旧是笑着看她。
她不知道他话中有几分真假,只是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
他点头,笑道,“真的。”
她依旧茫然地坐上了车。她一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他。他却只是笑笑,跟她招了招手,车子就发动了,将他的身影,在黑夜中慢慢地融入,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坐在车上,将他给她的袋子,装进了简单的行囊里,然后抱着自己的行李,慢慢地在颠簸的车中睡了过去。直到天色破晓发白,司机将车停在一处破旧的加油站里加油。
司机用很流利的美式英语招呼她去吃饭。她这时才发现,这个司机原来是个美国人。她从未听过他提起什么朋友。按理来说,他应该更像是一匹孤独的狼。
莫非……她被他卖了?不可能。他们相处这么久,他没道理欺骗她,否则也不会这样涉险救她这么多次,而且,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好感。可是,为什么?她突然产生一个不好的感觉,雷华悬赏的是她的脑袋……莫非,他不便自己动手,所以……
于是,她坐回车里,慢慢地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那把枪。她还生怕这把枪只是装样子,于是,亲自卸开了枪,发现枪居然是上了膛的。如此说来,他是真的对她好的。那么,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紧紧地握着枪,然后将手臂藏在腿上放着的背包下。她打算从这个美国佬口中套套话。
那个司机吃完饭上来了,刚坐上车,她就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用英语问,“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司机这才结结巴巴的坦白,“我是KING的保镖。你和穆都在死亡悬赏名单里,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你们。穆说你知道一份秘密文件,能让林业坐牢,所以,我的主人KING不杀你,但穆必须跟他决斗。”
“KING?他不是死了吗?”
“死了的那个,是小KING的父亲老KING。”
“江澄,不,穆,他不是杀KING的时候,也一起杀了他的妻儿吗?”
“他杀的是老KING的正妻,但不知道老KING还有一个私生子。”
“下车。”她命令道。
她将那个美国佬司机扔在了加油站,一脚油门踩过去。她要回去,她不能就这么扔下江澄。
3
蓝若林赶到现场时,便已然看见江澄倒在地上,他的脖颈处,有一道刀伤,正是他当年从老KING那里学到的近身搏斗可一血封喉的技能。
一个金发飞扬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对着已然在地上抽搐的江澄,举起了枪。
蓝若林再也顾不上,一脚踩上油门,向那个金发男子冲了过去。金发男子回转,看见那辆拉着粪土发出臭气熏天的皮卡向自己开来,一个俯冲,却还是被撞了,连带着滚了好几圈,定好身形才发现受了轻伤。
他愤恨地起身,看见那个女子刚刚下车,往江澄的方向跑去。他走了几步,站在能够打着她的距离,“砰”的一声,开了枪。那个女子随即倒了下去。
他走了过去,看见倒在地上只能喘气的江澄,和那个只在背后中了一枪的女子。他笑着,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用英语问道,“先杀谁呢?”好像是问他们,也像是问自己。他一边说,一边往江澄那边走去。谁想那个女子,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愣是不让他往前一步。
江澄用英语对金发男子道,“不要杀她。求你……”却用中文对那女子道,“KING即便不杀我,我也会死。”
“不……”她依旧执着地说。
“开枪。”江澄突然看着金发男子,用英语决绝地说。
金发男子却不知何故犹豫了一会,谁想这时,那个女子竟然用尽力气,突然反扑,想要夺去金发男子手中的枪。
砰……枪走火,正打在那个女子腹部……随即,她发出轻微的叹息,如同一只脱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不……”江澄发出难以置信的痛哭声。
金发男子没有理会,毫不留情地开了枪。
砰……
一场鲜活的生命,终于消失在这片热带雨林中。
无论你曾经怎样的叱咤风云和呼风唤雨,该来的,总得来,该还的,总得还。他曾经想过自己的死法,不过就是安静顺从的听天由命,或者轰轰烈烈地决斗而死,却从来没有想到,死前最大的心愿,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安生。这是不是,就叫做救赎?
他的灵魂被救赎了吗?他不知道。
金发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流逝掉自己最后的一丝生命。
他在胸前划一个十字,用手掌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安息吧。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