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到了夜晚,也是一片静谧,只余鸦鸟的啼叫和更夫的打更声。冯二肉铺的房顶上,宁霜儿打了个大大的嗝儿,抱着酒壶摇晃着已经在房脊上因醉酒呼呼大睡的冯二,冯二发出含混不清的“嗯”声,宁霜儿醉醺醺地随着凉丝丝的风打了个冷颤。南疆地处南方,不同京城此时的寒冷,这里午间尚可有一派暖融融,只是早晚凉意较重,不过此时醉酒中人已不知凉为何物。
“冯二,你说那时候多好啊,我跟随师父和师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旷野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曾以为可以一辈子那般生活。而你那时是一个穷放牛的,明明守着两头牛,却连牛肉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我们在南疆那两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你望着我练功时的傻笑,让我熬过了那两年极苦的练功时日,为报答你,我也帮你赚得了一个铺子。那样的日子如果能继续下去,现在该多么的快活啊。”宁霜儿说着,眼中不由得泛上了泪花,闪闪发亮,与天空中的光亮遥相呼应。
“是啊。”冯二含糊不清地说道。
“是啊什么啊,”宁霜儿看着冯二那醉成一滩烂泥的模样,掐了他一把,“是啊什么啊,从始至终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安稳幸福,店也开了,还娶妻生子了。”
“啊!”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在冯二包子铺的房檐下响起,只见一女子双手叉腰,颇有气势地站在那里,她的声音在街道两边回响,“好啊你冯二,不好生过日子,想办法多攒银两养活妻儿,却在外面有了姘头。”
徐公子在另一屋脊上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摇了摇头,这店小二不会真去告了状吧,若如此,此情此景,人家娘子可要深信不疑了。
这下冯二再怎么醉也清醒了许多,“娘子,你怎么来了,不,娘子,你误会了。”
宁霜儿于迷迷糊糊之中向下看了看,对冯二道:“这谁家娘子啊,好生粗鲁。”
“我粗鲁?好啊,冯二,你为何夜不归宿与她在此饮酒?”冯二娘子气呼呼地问。
”娘子,我跟你说,以后你要适应,这宁霜儿……“冯二到底脑筋还未完全清醒,没把话说清楚,一句“以后你要适应”就彻底惹炸了自己的娘子。只见这娘子撸胳膊挽袖,“好啊,真当我们阿塔族女子在你们的地界上就得俯首帖耳,受欺负吗?”说着,冯二娘子随手捡起地上一个石块扔了上来,宁霜儿随手一接,又牵连背疼,“哎哟”一声。徐公子看不下去了,飞身而来,将宁霜儿远远拉开,又将冯二送到了他娘子身边。
“哎,你怎么在这儿,拉我干什么?难不成也来这里登高望月?”宁霜儿推开徐公子,嘟着嘴道。
此时徐公子眼中的宁霜儿面颊带着微醺的红润,一双眸子莹润,正闪耀着晶莹剔透的纯真,身姿在夜风中飘飘摇摇,倒显出平日里见不到的羸弱一般。徐公子忍不住伸出手,敲了下她的额头,“我不来,难道任凭你在这里发酒疯不成?惹祸而不自知。”
“谁惹祸啦?”宁霜儿将手搭在徐公子的肩上,倚着徐公子慢慢向前移动脚步。将背后那两夫妻的吵吵嚷嚷抛在了身后。
就要走过这条街的时候,宁霜儿忽然听到冯二娘子在唤她,接着身后传来一重一轻两阵脚步声,转过身去,只见冯二和冯二娘子都追了上来,此时的冯二娘子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热情地笑着,来到宁霜儿身前,又热情地握住了宁霜儿的手,“原来是我们的恩人啊,刚刚真是误会,恩人这是从哪里过来啊,在这稷城可有落脚点了?”
宁霜儿摇摇头。
“那若不嫌弃,今夜就先来我们家吧,明日一早给你做我最拿手的排骨汤喝。”冯二夫人笑意盈盈地盛邀宁霜儿。
“好啊,走吧。”宁霜儿爽快答应。
“哎。”徐公子唤道。
“喔,对,这位公子是?”冯二夫人问道。
“不认识,谁知道是谁?许是刚刚看我危险,跑出来救我,算是刚刚认识的朋友吧。”宁霜儿撇了一眼徐公子道。
一听这话,冯二夫人抱歉又不大好意思地想起了刚刚的举动,“刚刚,真是抱歉……”
“不是,宁霜儿,你醉得连我都不认识了?”徐公子急急道,“我是与你一同前来此处,至今尚无安置的朋友啊。”
宁霜儿像是不认识徐公子了一番,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冯二娘子倒不疑有他,忙也邀请徐公子,“那么便也请这位公子朋友暂且来府上小聚。”
一行四人,其中二人一路吵吵嚷嚷,就这么走过了若干街道,来到冯二的家里。果如冯二所言,他的家不大,看起来也尚不算富庶人家。
“冯二,你早年间欠赌债的时候,是欠了多少啊,真是够败家的。”宁霜儿见这家中安排下她与徐公子两人的话,横竖还少一个房间,不禁想起了冯二的话,心疼起那些赌输的银两来。
“嗐,赌钱固然不好,当年若不是这一遭,我与夫君也无缘相识。”冯二娘子边将他们尚且年幼的孩儿的房门关个严严实实,以免打扰在其中熟睡的孩儿,一边说道。
“此话怎讲?”徐公子一看自己凑过来也没歇息的地方,就干笑了两声,巴不得多聊几句。
“坐!坐!咱们久不相见,这好不容易见了,就来个秉烛夜谈!”冯二拍拍自家的小桌子,将小兀子全都搬了过来,又从墙角搬来一坛酒。
“行了,行了,你们该喝些醒酒茶!”于是,就这样,冯二又被捏着鼻子灌了一大碗茶。冯二瞬间又清醒了几分,忙摸摸胸前湿掉的衣襟道:“是,娘子说的是。”
宁霜儿一看这架势,也不用劝了,自己拿起茶碗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徐公子还在眼巴巴地等冯二和冯二娘子间的结缘故事。冯二娘子见了,反而自己喝了一大碗那酒坛中的酒,甜蜜地回想起过往,娓娓道来。“在阿塔族与稷城尚算和睦之时,我与爹爹来稷城卖艺,阿塔族人虽通常不会什么轻功,但拳脚上的内家功夫甚好。我爹爹便是一名修习武功的阿塔族人,他在徒手打断了一块厚石后,收到了一名稷城武士的挑战。百姓们起哄,押起了宝。稷城中大成朝人多,自然是压稷城武士的人多,而压我爹爹胜的只有来自阿塔族的寥寥数人。就在这时,冯二他压了我爹爹胜,结果很不巧,输了不少银子。从前我和爹爹从他的肉食摊子上买过几次肉,还是认得他的,那时对他又感激又愧疚。”冯二娘子说到这儿时,又笑着喝了一口酒,望着冯二的目光满怀爱意。
“娘子,不许喝了,喝茶。”此时又换做冯二来管娘子。冯二娘子于是将手中的酒碗换做茶碗继续讲,“后来又来稷城卖艺时,我碰见在赌坊门口痛哭流涕的冯二,得知他又在赌坊中赌输了。他的父亲患了重病,没了足够的钱医治,本想赌来些钱,不想又输了。也就是在那次,我才知道,他此前已经为了我爹爹输掉了一半的身家,因为他是喜欢我的,不希望我们在稷城感觉到势单力薄的孤寂。阿塔族族长向来鼓励阿塔族与大成朝子民联姻,甚至贫穷人家女儿嫁来的话,族长可为之备一份嫁妆充作阿塔族女儿的底气,于是我嫁给了冯二,用族长给备的嫁妆给他爹治了病。”
“早就听闻从前南疆稷城与阿塔族颇多往来,百闻不如一见,如今看来,当真如此,就联姻一事上竟有如此牵绊。”徐公子道。
“不错,我们族长爱民如子,他也颇为欣赏稷城百姓如今的安居乐业,不似阿塔族大多放牧为生,四处奔波。但他不想大成朝觉得阿塔族在向他们低头,所以族长贴嫁妆一事,族长不喜被人宣之于口,我这是碰到了相公的恩人,多说两句罢了,还望二位莫要再对他人多言。”冯二娘子诚恳地说。
“放心,我们定然不会无故多言。”徐公子也万分真诚地回道,冯二娘子连连点头。
哼,无故多言,无故,文人的话,这是宁霜儿在晕晕乎乎地趴桌子上睡着前的最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