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儿狐疑地打量掌事姑姑，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脸上已经爬上了写着风霜的些许褶皱，在见到她的一瞬，眼角的褶皱微微抽动了几下，眼中的讶然一闪而过，然后便恢复了除了对下阶宫女发怒外，处变不惊的神态。好，厉害，宁霜儿挑了挑眉，向掌事姑姑福过礼后，大踏步欲向姐妹们走去。忽地又定住脚步，“姑姑，您不要先给这些姐妹们打个警醒吗？不怕我这个诈尸的吓着她们？”

“不妨，青天白日里，能吓着谁啊？”掌事姑姑扶扶发髻，晃动着粗壮的身板走开了。

确实没吓到什么人，除了前两日相处比较投机的，正在浣洗衣物的悠兰和香翠对宁霜儿突然回来现出惊喜，嘘寒问暖一番外，旁的姐妹便是瞟来一眼罢了。想是深宫久居的岁月，对人的来去已经看得多到淡然了。“这里真不是一个好居处……”宁霜儿抚着悠兰晾晒的衣服说。

悠兰的父亲原本官至户部侍郎，因在本朝著名的税银贪墨案中受到牵连，获罪被流徙抄家，家眷没入宫中为婢。本是娇滴滴的小姐，在辛者司日复一日的辛劳中，韶华于苍白中逝去，只待明年年满二五能博得出宫的机会。悠兰听了宁霜儿这句话，内心最柔弱感伤的角落像是被骤然攫住了，竟泫然欲泣起来。

香翠看得急了，看看旁人，还好一时没人留意，赶紧劝道：“哎呀，悠兰姐姐，这么多年了，您这伤春悲秋的毛病可得改改了，不然就是出得宫去，你又怎能过得如意。还有，霜儿，宫里岂是乱说话的地方。”

“月如，你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你的好日子到了，熙贵人收了你了。到了那边，从此可警醒着点儿，别出岔子。”半晌过后，掌事姑姑回来了，打破了宁霜儿不再作声后的沉闷。

这下，周围的宫女姐妹们倒是活见鬼了般惊讶了，都怔怔地看了眼步行带跛的月如。宁霜儿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待她们走了后，赶紧凑到窃窃私语的宫女姐妹旁，听悄悄话，“她啊，整天古板得要命，竟然会被贵人看上？”“是啊，见了鬼了，前两日她和紫儿不才因为贪睡惫懒被打了板子吗？”

“前两日？前两日是什么时候？”宁霜儿突然问。

这两位宫女姐妹丝毫没介意宁霜儿的插入，“就是姑姑说你生急病被带走了的那天早晨，她们两个睡迟了。哎，说也奇怪，都是跟你挨着睡的。莫不是因为你当时把病气过给了她们，才让她们身乏体虚，没起得来床吧。你可当真病好了？”一人说。“是啊，都被带走了，还能病去归来，可是天大的幸运，很少见的。”另一人说着，站了起来，远离了宁霜儿一步。

“自然没有，她们还能活着，都是我跟阎王爷说了情的。现在怕我都不是一个人。”宁霜儿偏朝她们靠近了一步说。

“过来吧你。”香翠一把拽过了宁霜儿，朝那两位姐妹微微躬了躬身，算是替宁霜儿道歉了。那两位宫女姐妹挑了宁霜儿一个白眼，俯首干活儿了。

事出反常必有鬼，想那月如是个对自己这件事知情的也说不定。宁霜儿思忖着，帮悠兰和香翠晾晒了下衣裳，径自向寝房方向走去。昨夜想到今日进宫的事情，有些没睡好，打算先歇下再做计较。便是姑姑不在时，负责看着他们的一位叫萍兰的宫女姐姐也没作声，反而从始至终有几分避着她的意思。

一排大通铺上简单铺陈着被褥。宁霜儿睡在靠墙位置，旁边是月如，再旁边是紫儿。此时宁霜儿进得门来，发现紫儿正躺在铺上，宁霜儿走近一看，只见她面色潮红，气息粗滞，伸手一探，竟是额上滚烫。宁霜儿忙行回浣衣处，“香翠，悠兰，紫儿在铺上躺着，怕是得了热病，太医院在哪里，我去跟那个盯着咱们的姐姐打个招呼，给她请太医。”

“请太医？你可省省气力吧，太医哪肯医我们，况且我们还是辛者司的贱婢。你若去得太医院，凑巧能看到太医的学徒的话，跟他描述下症状，让他给两服药，便是不错了。霜儿你前两日被带走后，可见着了什么医你的人？疟疾是传染急症吧。”香翠重重地甩了下手上的皂角泡说。宁霜儿知道她压根儿不觉得得了传染急症的人有什么见医机会，只怕当时被人避讳着都来不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苦笑一下，又看向悠兰，悠兰点点头。

宁霜儿没法，只好叹息一声，走向萍兰，“姐姐，紫儿病了，额头滚烫，神志模糊，我想告假去太医院给她取些药来。”

“犯错受了罚，准她一天假已是了不得的恩惠，如今却装起病来了。”萍兰说。

“怎么是装病呢？不信您去看看。”宁霜儿看她那傲慢的样子，有些火上头。

“漫说是装病，就是真得了病，像她这样目无规矩的人，先病上一病也好。”

“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你哪日无心犯了个小错，你也希望被这般对待？”宁霜儿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直视着萍兰。

“你这又说的什么话，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像这种状况，能不能得到医治都是缘分，况且她还不服管教，开罪了掌事姑姑。”萍兰毫不示弱。

“好，那我就去找掌事姑姑！”宁霜儿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哟，那你现在直接赶往储翠宫就好了。”萍兰一副看好戏的腔调，“倒看看熙贵人会不会看在你侠肝义胆的份儿上，在你回来领罚前，将你也一起收了。”

宁霜儿听到这句话，脚步没停，却在左足侧暗暗发力气，踩飞了一颗小石子。那石子绕过左侧晾衣服绳上一排就要垂到地面上的长衫子，画着弧形，从后侧方打在了萍兰的肩胛上。只听萍兰“哎哟”一声惨呼，她只觉肩胛上一阵锐痛，随即锐痛转为麻木，传到同侧手臂上，手臂一时动弹不得，

“谁啊！”萍兰扭过身去寻人，却见后边压根儿就没人。前边倒是传来了两声窃笑。再回过身来，一切又是如常。萍兰顿觉失了颜面，怒哼一声，离开了。

宁霜儿走在宫城里阔亮光滑，就要映得出人影子的石板路上，颈项间传来一点、两点的凉意，竟有细小的雪霰子极疏落地从天空中飘落了下来。